親愛的婆婆，等到最後一個孫子趕來，你就要移除氧氣，正式道別人世。 

引用文章齊齊哈爾的紫薇(1)

昨午獨自一人在醫院時，還在與營養師討論水分足夠否。發現心衰竭指數已高得嚇人，要決定是否要用陽壓呼吸器。剛簽了補充白蛋白，轉身回病房血氧血壓忽地下降。趕忙找護理師時，主治醫師已給我病危通知簡訊。 

急著向所有家人發出病危通知時，手越來越抖，找GMAIL、截圖、messenger演講中的老公，急迫中我阻止來裝陽壓呼吸器的技術員，應該不必了，請她與醫療團隊確認。 

然後又擔心婆婆能否撐到大家到齊，幸而換了最強流量血氧稍稍回來。感謝醫療團隊在要我選擇時，以同事身分建議不要用升壓劑，好讓面容不會發黑，讓趕來的親人更傷心。 

這次因為腳傷明顯惡化住院，連帶的問題一個個出現，您的高壽終於止步在95歲半。

【不夠親近仍然有愛】 

對您最親愛的感受，是先生告訴我～他就愛我個性和媽(您)一樣，耿直乾脆。 

很晚進入這個家族，某次買醉雞過去拜訪，您直說﹕「這是米酒，醉雞不是這樣做的！」一周後，還沒結婚的先生送來未來婆婆做的「紹興酒醉雞」。 

每回拜訪，一定有切得漂漂亮亮的水果招待，直到現在先生吃水果都還自己要切得漂漂亮亮的，給”耿直乾脆擺明水果幹嘛切”的我吃。 

有回您親自跑來探望，那時我化療在身，異常感動。因為除了買菜，您幾乎足不出戶。我煮了小米粥，以及您說的”麵條不如餃子”～的餃子。您直說﹕「這是小糯米粥啊!」～來自東北的您，哪能夠隨便呼攏過去? 我小小羞愧了一下自己的糊塗。 

您來那天，先生特別指著你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Victor Santos 的拼圖大約上千片…….掛在他書房。那時您喜歡製作很多拼圖。

先生舉動出乎我意料～或許心虛，彷彿瞄見了您一絲失望。但是因為距離曹永坤老師過世不久，我仍然把他生前給的Matisse海報放在客廳正中央。找了這塊空地先掛您的禮物。

您所不知的是～那天之後我想盡辦法為曹老師的海報找到一個天天都會看見的地方安置，再把您的畫移到客廳正中央。 

然而，您再也不曾出現我家。 

之後都是載著您一起去看還在安養院的公公，見妳溫柔又心碎地撫摸著公公的手、臉，看看有無太熱太冷，再照例兩個人對一對錶上的時間。而今這兩支錶，靜靜地一起躺在先生的抽屜裡，支撐著他。 

失智之後，妳逐漸忘卻公公，甚至是公公住的房間。總操心地問著兒子；「住哪裡﹖現在作什麼﹖娶老婆沒?」我很快便消失在您的記憶裡了。 

但沒關係，只要我臉湊過去「老婆在這裡，曉萍。」您就放心點點頭，對著半百的我說﹕「好漂亮。」那是您一貫的節制與彬彬有禮。 

傷口導致的藥物腹瀉再導致昏睡脫水，三次急診後，有所預感，先生開始動筆，把他高中時陪著媽媽煮飯時，媽媽說的童年一一記下。戰亂時的那三十年，後來您幾乎絕口不提。 

數年前有回在急診我陪著妳，妳忽然拉著我說﹕「小心，醫師最壞了！」還沒離職的我真是哭笑不得。然而那曾經因結核病被關醫院六個月的記憶，讓妳有深深的白袍恐懼，卻又在醫師前得畢恭畢敬。 

現在想起來，當妳兒子說要娶個醫師時，您或許還輾轉難眠呢﹖ 

其實回想這幾次急診，外傭急著跑來叫我，2月冷天裡簾子內媽媽毯子衣服翻開致上半赤身裸體，一位實習女醫師要裝心電圖。怕冷與害羞的婆婆掙扎喊叫，她一臉不耐吆喝。我很生氣，直接罵﹕「妳的同理心學到哪裡去了﹖」她才知道碰到老(醫)師了。 

醫師可能真的不屬於好老婆選項吧！﹖

 【山邊相送日暮掩柴扉】 

這回住院三周，直到最後一周我天天報到，處理與查詢您狀況，因為病房不接受外來電話查問。老公能夠一起出現時，照例上演”我是曉萍～”老二有老婆囉別擔心”的戲碼，希望您振奮精神。是苦中帶著的酸甜。 

昨日看護華姐告訴我，夜半婆婆竟喊她曉萍………..我跟華姐說，這是她失智之後第一次主動說我的名字，謝謝她告訴我。心中點點淚滴。 

過世前兩日她曾喊著要回家。先生和我趕去時她說﹕「外面都是壞人，別出去！」「陪我，不要走，有壞人。」先生不斷地大聲對聽力不佳的她喊著﹕「不怕不怕，我是你兒子，我會保護你！」

我則說﹕「這是你家喔！」「真的是我家喔！」神智與視力不好的她也信了。 

「真的是我家喔！」忽然間她又回到平日招待我們的媽﹕「吃飽了沒? 有東西吃，就吃」反覆數次後，猶如過往清醒時的她的習慣～「好啦！沒事快走吧！」 

這是最後的對話，原來告別並沒有想像中漫長。 

多年前一位心臟科醫師驚呼著「大動脈瓣阻塞成這樣竟然人都不喘。」其實他不知妳是因為失去一隻腿才讓心臟多跳了五年。 

想起你常說的”麵條不如餃子，坐著不如躺著”～知道您終於安然躺下了，而在人生相遇的過程中、每個為您做的決定，都是醫學醫倫與愛的掙扎。 

然則問心無愧，該說"要"的，該說"不要"的，我們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