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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6 12:21:29瀏覽1692|回應0|推薦1 | |
王礽福牧師(基督教宣道會香港區聯會編輯) 馮象先生的象字,應是氣象萬千的象;由馮象來翻譯的《摩西五經》,果然呈現了聖經文學的萬千氣象!他不但是哈佛的中古文學博士,還是耶魯的法律博士,摩西五經又稱律法書,所以這堪稱是一趟「門當戶對」的翻譯。 詩化的散文 得悉馮先生以「樸素、聖潔、雄健而熱烈」來形容聖經的語言後,我就很期待拜讀他的譯作,這樣一句頗有魏晉風範的品評,已顯示評論者具有相當的眼力與筆力。 待展卷閱讀,即愛不釋手,竟心情亢奮得失眠了!試看創世記「彩虹之約」這段文字: 看哪,我把戰弓掛上雲端,做我跟大地立約的標記。(註:戰弓〔qesheth〕,轉義彩虹:耶和華放下戰弓,立和 平之約。)每當我在天空鋪開雲朵,看見彩虹展現雲端,就會想起我同你們,同一切生靈的誓約;那洪水滔天滅絕蒼生的災難,就再不重演。每當雲端飛下彩虹,我 看見它就會想到,上帝與大地芸芸眾生之間,那萬世不移的誓約。(創九12-16) 看,多漂亮的文字,根本是詩化的散文!這樣的聖經,真是愈讀愈有味道!馮先生不單譯,還加注。這些注文也牽涉一些 釋經問題,例如馮先生多採取西方聖經批判學的立場,頗值得斟酌,不過本文只談譯筆,不論神學,譯文與注文雖相輔相成,亦若即若離,讀者只須明瞭那是馮先生一家之言即可。 言歸正傳,馮先生譯注的《摩西五經》,是直接從希伯來文聖經翻譯過來的,卻一點不見翻譯的痕跡,而且全書文采斐然,賞心悅目,再引一段: 每當祥雲從帳幕升起,以色列子民就拔營上路。若那雲不動,他們也安營不動,直至它重新飛升。征途漫漫,止止行行,以色列全家都看得清楚:白天,耶和華的祥雲在帳幕頂上;夜晚,那雲柱通體烈焰煌煌。(出四十36-38) 看見「飛升」一詞,真嚇了一跳,用在這裡,是神來之筆!「征途漫漫,止止行行」兩句,有古詩十九首的意境。最後用 「通體」一詞,有點玄妙,宋明理學愛講心性本體「通體透明」,此處耶和華的雲柱則「通體烈焰煌煌」,未知馮先生是否故意用此詞?無論如何,「通體烈焰煌 煌」展現的是一團火雲,比起《和合本》用「雲中有火」,雄偉強烈得多。 我發覺馮先生很有趣,他會找機會「偷走」進聖經去,在一些重要經文的次要字句中,加入個人文采,卻不致被指為竄改妄羼。創七17-24「洪水滅世」的譯文也很精彩,有古文味道,篇幅所限,不引了。 節奏雄健鏗鏘 我認為馮先生譯出一種雄健鏗鏘的節奏,呈現一種古樸、爽快、肯定的力量;反之,和合本的語調卻較舒緩。馮象提過:「希伯來語《聖經》的語言十分簡潔,詞彙語法也不複雜。」我拿馮象的譯文跟李思敬博士重譯的《約拿書》對照,發覺兩者的語感很相近;李思敬為深諳希伯來文的聖經學者,我想兩人可能真的呈現出希伯來文字一種很獨特的語調(mood)。看看李思敬重譯的《約拿書》一章6節就知道:「船長走來對他〔約拿〕說: 『你幹嗎?睡覺?起來!向你的神呼喊吧!也許那位神會記念我們,我們就不至喪亡了!』」句子斬釘截鐵、充滿力量,跟和合本譯作「你這沉睡的人哪,為何這樣呢?起來,求告你的神……」完全是兩回事。 這提醒我們,翻譯上的所謂準確,除了指字義外,如何重現其音感語調也很重要,否則會流失不少信息量。且看馮象在翻譯民數記十七6-15(和合本根據的抄本分段不同,為十六41-50)所呈現的節奏和速度: 第二天,以色列會眾一片哀怨,摩西與亞倫成了眾矢之的:你們倆殺了耶和華的子民!正當會眾聚攏來圍攻時,摩西、亞倫朝會幕望去,只見祥雲籠罩,帳幕上升起了耶和華的榮耀!他們趕到會幕門前,耶和華命令摩西:你們走開,離這會眾遠點,我現在就滅了他們! 倆人慌忙匍匐在地。摩西催促亞倫:快,快拿香爐到祭壇取火,擱上香,去會眾那裡為他們行贖罪禮。耶和華發怒了,要降瘟疫! 亞倫得令,拿起香爐衝到會眾當中:不好,瘟疫已經蔓延開了!急急點起乳香,為民眾行贖罪之禮。他站在死者與生者之間,直至瘟疫離去。這場災禍,共攫走一萬四千七百人,那些追隨寇臘喪命的不算。 災禍停息,亞倫才回到會幕門口和摩西一起。 讀者若能拿它跟和合本和新譯本對照,即可發覺馮譯讀起來比較急促、緊湊,這裡舉幾個例子: 你們離開這會眾,我好在轉眼之間把他們滅絕。(和合本) 你們要離開這會眾,我好在眨眼間把他們消滅。(新譯本) 你們走開,離這會眾遠點,我現在就滅了他們!(馮譯) 「了」是中文的完成式,只要拿「現在就滅了他們」跟「現在就要滅他們」一比較,就能感到講的人很火,因為還未出手 就講到好像已出了手,而且語氣跟我們平常講話很接近。(一個人情緒激動時,不就是大喊「我現在就殺了你!」嗎?)和合本、新譯本都是達詁,但沒有味道,你 必須靠想像才知道耶和華有多憤怒。這是翻譯文件,不是翻譯文學。 再看這句: 摩西對亞倫說:「拿你的香爐,把壇上的火盛在其中,又加上香,快快帶到會眾那裡,為他們贖罪;因為有忿怒從耶和華那裡出來,瘟疫已經發作了。」(和合本) 摩西對亞倫說:「你要拿著香爐,把壇上的火盛在裡頭,又加上香,快快帶到會眾那裡去,為他們贖罪,因為有震怒從耶和華面前出來,瘟疫已經開始了。」(新譯本) 摩西催促亞倫:快,快拿香爐到祭壇取火,擱上香,去會眾那裡為他們行贖罪禮。耶和華發怒了,要降瘟疫!(馮譯) 寫作時要表現緊張,要多用短句,甚至故意呈現一種不完整的句型,只留下重要的字眼;有時又以倒裝句將重點挪前,譬 如:「去了哪裡,昨晚你!」這其實是「我手寫我口」,摹擬緊張時的語氣。耶和華發火了!你講話還溫吞吞?想多死幾個人嗎?馮譯字數較少,句子較精煉,去除 多餘的字眼,將「快」字調前,一字成句,有張力。反之另外兩個譯本,好像在寫說明書一樣。新譯本「你要拿著香爐」,主詞、動詞、受詞一應俱全,比起和合本 「拿你的香爐」只保留動詞和受詞還要溫吞吞;至於馮譯為「耶和華發怒了」那句話,你看看另外兩個譯本,真叫人受不了!(我翻看幾個英譯本,譯文都跟和合本 和新譯本差不多,然而在翻譯上,我們要問:中文會怎樣說?直譯與死譯、硬譯,有時只隔一線。馮譯儘量摹擬說話者當時應有的語氣、用詞,看這句:「〔國王〕 責備道:看你幹的好事!請問寡人何處得罪了你,該你把寡人家國陷於如此大罪?你這樣胡來可太不應該!」(創廿9)口語的味道很濃,又顧及君王說話要帶點典雅。) 至於這句: 亞倫照著摩西所說的拿來,跑到會中。(和合本) 亞倫照著摩西吩咐的把香爐拿來,跑到會眾中間。(新譯本) 亞倫得令,拿起香爐衝到會眾當中。(馮譯) 先短句後長句,產生的節奏感較佳:先營造氣氛,再慢慢解釋。那個「衝」也用得比「跑」字準確有力量得多,這是煉字。 《漢語大詞典》將「修辭」定義為「運用各種語文材料及表現方式,使語言表達得準確、鮮明而生動有力」,馮譯不拘一格,妙用修辭,還原出原文的氛圍,展現出耶和華的萬鈞筆力!若他能順利將全本聖經譯畢,應是一個偉大的譯本。 古樸有力四字句 現有的中譯聖經,太過拘謹於要忠於原文,反而生硬。只要不扭曲原義,翻譯可以自由一點,馮象的譯文,好些地方就因著擷取現成的成語、套語、慣用語,使譯文承載文化內涵,顯得更有力量、質感,如「格殺勿論」(民十八7;和合本「必被治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 身」(申十九19;和合本「待他如同他想要待的弟兄」)。這也更接近中國人的說話方式。 有時馮象又會自製一些四字詞,如「使蒼天如鐵,四野如銅」(利二十六19;和合本「又要使覆你們的天如鐵,載你們的地如銅」),一不小心還以為那是中文原有的哩!細心的讀者會發覺,馮象很喜歡用四字詞句,四字句比起五字句古樸有力,也許符合了他認為聖經文字「樸素、 聖潔、雄健而熱烈」的特色。句子字數所產生的不同語感節奏,是漢語文學的一大特色。不過這要專家才解釋得清楚。大體來說,中文以兩字詞以主,又往往用兩個 詞就能組成一個短句,於是四字句就呈現兩字一拍的節奏。五字句則是二三或三二的格式,在節奏上沒有二二那麼容易表現出剛陽的氣勢。你看這節經文結尾的兩個 短句,譯得多莊嚴典雅: 燈枱由亞倫掌管,置於約櫃的帳幔外,由傍晚至清晨,點燃在耶和華面前:此律常在,萬世不渝。(利二十四3) 和合本譯為:「這要作你們世世代代永遠的定例」,頗累贅。簡潔,就有力;一拖長,力度就減。上面引過的「蒼天如鐵,四野如銅」,亦作如是觀。 大瑜小瑕 以個人力量翻譯聖經,自然偶有不足之處,譬如有些直譯為佳的地方他卻用了意譯,如利未記廿5:「我將親自降罰」, 馮注:「直譯:沉下臉來。」直譯不是更形象化嗎?何況接著的第6節又有「我必沉下臉來」一語,在釋經或賞析上,這類重複的字眼是很重要的,譯文應該盡力保留。利未記廿六8:「叫窮寇無處遁逃!」馮注:「直譯:喪身劍下。」不取較印象化的直譯,令人費解。 馮譯還有些大瑜小瑕,這裡就省卻不論,不過這樣令人愛不釋手的譯本,必令譯者與讀者愈來愈挑剔,期望精益求精。馮先生正在翻譯詩歌智慧書,他將如何重現希伯來詩歌的韻味,實在令人引頸以待! 上帝的作為總是奇妙而不可測度,馮象不是信徒,卻比信徒更熱愛聖經;他的譯本,將有助信徒提升讀經的興味,也讓非信徒更樂於認識聖經,對漢語基督教文字工作者殊多啟發。據說馮先生每天清早起來,梳洗完畢,吃過早點,就開始譯經。那情景,儒雅之至,真讓人想起來就肅然起敬! 讀經使人得智慧,所以,祝願馮先生在為我們展現智慧之同時,自己也早日得著那大智慧。誠心所願。 〔全文轉載自校園雜誌2007年5.6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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