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養‧阿杜篇

　　阿杜取出菸盒，搓出個開口，啪啪地敲出根煙。寒風將一地的枯黃稍來，四周冷清清的，看來連蒼蠅、蚊子都不想出門的二月天，他卻只能站在醫院的中庭花園裡，倚在浮著黃綠荷葉的池塘欄杆上，呆呆地瞪著那管煙。

　　若是平常，婉萍早就挨過來搶走，說什麼抽煙對身體不好、對小孩不好，要他為自己的兒子著想，她可不想生個畸形兒來找罪受。每次，阿杜總會抗議著：「妳以前抽得比我兇！」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婉萍不僅掠奪了香菸的所有權，還想霸佔阿杜整包煙。

　　「好啦，」阿杜藉著保護煙盒來維繫自己瘦小的自尊，「我以後不在妳面前抽，可以了吧？」

　　「不行！」

　　阿杜是不太懂，不過三個月的胎兒窩在肚子裡，怎麼女人的改變就這麼大？從每天三包煙到一根不沾、從嗜食葷肉辛辣鹹重口味到清淡素菜、從聽到犯人就跑得比誰快變成主動要求調內勤，總總的改變讓他覺得像換個女友似的，唯一不變的是鴨霸的說話口氣、和命令他做東做西的生活習慣，雖然他不討厭這樣，還覺得有點甜蜜。

　　可是，一切都沒了。

　　阿杜燃煙，瞪著那淡藍色的煙霧，裊裊升起，像天使，飄向天空。

　　「不要跑！」

　　大吼聲打斷天使升天，阿杜定眼一看，竟是護士、警衛在追捕一個孩子。他們三五人在醫院大門上的平台跑著，形成包夾的攻勢，逐步縮小圍攻範圍，想藉著地形抓住人，漸漸逼近那個孩子，豈料那小孩竟「啪」一下翻出平台欄杆，就這麼地往下跳！

　　提起腿，阿杜往孩子墜地處衝去！

　　那裡是三層樓高的平台，有哪個正常的小鬼敢這麼不要命？一抹憂慮衝上心頭，腦袋裡浮現一張抗拒的面孔，他完全不想記起的「往事」，可是偏偏在這時候竄上心頭。那是婉萍最後一次出外勤，因為組長答應之後讓她好好做內務來安胎，然後，遇到了那傢伙……那個……「弟弟」？

　　穿過小橋，矮庭，奔到現場，阿杜顧不得自己氣喘吁吁，到處搜尋孩子的下落。低頭，下方是一團亂的矮木叢，乾枝上面勾著破破的白衣，有的還帶殷紅，地上散著碎裂的石膏塊，還有踩爛的草皮，可是孩子呢？左看、右看，就是沒了蹤影！

　　「他往那裡去了！」上面的醫護人員吼著。

　　循著方向，阿杜瞥見孩子往停車場跑。孩子左手左腳都厚厚地包了層石膏，但這笨重而令常人難耐的痛楚，竟沒成為那小小身子的阻礙，孩子依舊一跛一跛地前進，像要脫離什麼邪惡鬼地方似的，沒命地衝。

　　是心酸麼？阿杜不知道，他只覺得一團火在腦裡燒著，孩子的每一步都像釘子在猛刺胸口。跟那時好像，他也是這樣地在追這小鬼，像無頭蒼蠅似地亂竄，只因為懷疑這孩子是父親婚外情的結晶，沒顧慮到緊跟著的婉萍，然後，意外發生……

　　雙腳已快步地追上，就在停車場的水泥地上，阿杜直接將孩子撲倒！

　　「你的命是婉萍換來的！我不准你亂來！」

　　沒理會他的嘶吼，孩子毫不顧慮地掙扎。用僅剩的右手右腳抓、踹，用裹著石膏的傷手傷腳搥、打，瘋狂的力道宛如逃避夢魘中的怪物，甚至讓阿杜錯以為這孩子寧願跟自己同歸於盡，也不想被帶回醫院。

　　但他也不甘示弱。使出擒拿絕活，壓在孩子身上，簡單地一扣、一按，就讓孩子動彈不得，畢竟還是孩子，再怎麼猛，力量依舊遠遜於大人。

　　然而，與以往收服惡徒完全不同，這番壓制並沒有讓阿杜感到滿足，相反的，孩子的表情，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折。這小小的人兒沒有說話，只是張大雙眼，瞳內映著阿杜的倒影，兇惡的面容，齜牙咧嘴的模樣，任誰看到都會覺得自己才是惡人！

　　尤其當孩子手腳傳來陣陣的顫抖時，阿杜不禁傻了，這就是今天來的目的？把「弟弟」抓回醫院？讓他更怕自己？

　　聲音不禁放軟了些：「如果能的話，我也想讓你回到想去的地方，可是不行！那裡已經成為賊窩了。等你把傷治好，我們就會送你去一個好地方，那裡有很多孩子跟你一樣大，你可以跟他們玩，這是為了你好……」

　　說到這裡，阿杜一愣。這句話在哪聽過？

　　耳邊不由自主地響起昨天組長才說的話：「把那孩子送去孤兒院吧！別管他是不是你的親弟弟。」

　　「為什麼？」

　　「你只要看到這孩子，就會想起婉萍，阿杜，你得趕快忘記她，找個新女友。」組長嘆了口氣，「這是為了你好。」

　　忘記婉萍、放棄照顧親弟弟，這是為了我好？

　　阿杜呆呆地望著孩子。長相活脫是父親兒時照片跳出來的臉，然而，同一張面孔，卻帶著倔強與恐慌，與記憶中父親的笑容不同，和家庭影片中，幼時父親快樂地嬉戲，更是截然不同。這孩子究竟過過怎樣的生活？怎麼會這麼地仇恨世界？這麼地害怕照顧他的人？這麼地……畏懼自己？

　　煩亂的思緒中，醫護人員和警衛已經跟著過來，幫著阿杜，揪住孩子。

　　「警察先生，謝謝您。」一個護士開口。

　　「不客氣，應該的。」

　　換警衛抓起孩子時，孩子的眼神變了，恢復成精力旺盛的樣子，沒抓多久又扭來扭去，像是自以為能逃脫警衛的挾持，更像是不甘被囚禁而欲奔向自由。

　　看著孩子被帶走的身影，阿杜惆悵地拿起咬在嘴上的煙，壓熄，重新燃起一根，感嘆地說：「哈……他好像比較怕我。」

　　本來想離開的護士小姐，停住腳步，望著阿杜。他不知這個護士想說些什麼，但那表情是欲言又止，很像婉萍打算告訴自己懷孕時的模樣，也很像自己想告訴母親有婉萍這個女友的存在時一樣。可他現在滿心莫名的惆悵，實在沒有心情聽人訴苦，反而是自己滿腹煙霧，急著吐出：

　　「我……本來想領養他的，不過，他這麼怕我……」

　　香煙從嘴裡散開，濃霧遮住視線，也遮蔽了孩子與警衛遠去的影子。阿杜覺得再繼續待在醫院裡也沒意思，自己該走了，可能也不該再來？苦笑著轉身，才剛跨一步，護士便小心翼翼地開口：

　　「那是因為您叼著煙。」

　　「啊？」

　　「在檢查的時候，這孩子身上到處都是傷，其中有一種是，」護士伸出指頭比著：「約莫指尖這麼大，小小的、圓圓的……燙傷。」

　　「妳是說──」

　　「這孩子被煙燙過，在衣服遮著的地方，」一聲輕輕的嘆息，「很多。」

　　阿杜凝視著手中的香菸。那火紅的煙頭，冒著淡淡的藍煙，輕巧巧的，像個無害的成人玩具，任由他隨意把玩，自己覺得沒什麼，卻會觸及那孩子的痛？

　　不曉得為什麼，又想起婉萍，她說過：「別再抽煙了，這是為了你好。」

　　「可是，尼古丁的癮又不是說散就散的。」

　　「為了愛，」婉萍笑著：「我相信你做得到。」

　　為了愛……

　　他想起婉萍死前的笑容。那是寒風中的暖爐，那麼地溫暖、那麼地真誠，阿杜明白她在鼓勵自己，要他好好的活下去，別為了意外而裹足不前。

　　一咬牙，阿杜把煙揉熄，將整包煙全都進垃圾桶，對著護士笑笑：「我不抽煙了。」

　　「為了孩子好。」護士笑笑。

　　「嗯。」

　　「對您自己也好。」

　　「是啊。」

　　阿杜點頭。

　　寒冬裡的陰霾似乎逐漸散去，空氣不那麼冷了，煙也不那麼重要了。阿杜決定離開醫院，不是為了告別往事，而是為了去辦理領養手續，他知道自己忘不了婉萍，正如那孩子忘不了被虐待一樣，然而，記住過去不代表不能往前，他相信，為了愛，自己什麼都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