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符三年七月十八日,一代文豪苏轼病卧于常州寓所,他的人生,似乎就要走到尽头。眼前是三个哭哭啼啼的儿子,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老先生爱开玩笑的秉性没改,对孩子们说:“哭什么?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必不会坠入地狱。”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这位学贯古今,名满天下的老先生能坦然说出这些话,可见其一生之无愧。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似乎是相信轮回的,而且自认将来可以前往极乐世界。
每遇逆境以阔达自处,弥留之际的苏轼,也许可以这样回顾自己的一生。
大约在二十二年前,四十三岁的苏轼经历了人生最大挫折。这一年,因为对王安石主持的新政颇有微词,苏轼被调往湖州。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对于佛门的虚妄之说不甚留意,却认为自己有澄清宇宙之志。既然遭贬,何妨给皇帝上一道书表示感谢呢?于是他写下了《湖州谢上表》。这篇文章被抄录在朝廷的邸报上,朝臣都可阅览。内中有一句道:“知其生不逢时,难以追陪新进;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
这句话有牢骚、有嘲讽,一句“生不逢时”,似乎把矛头指向了皇帝。于是在一班朝臣的怂恿下,神宗皇帝把苏轼打入大牢。待在监狱里的苏轼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经历了种种磨难,似乎是难逃一死。好在不少人为他求情,再加上本朝有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杀大臣的规矩,宋神宗最后下令对苏轼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这场“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打击是巨大的,也成为大人生的一大转折点。从此之后,苏轼始终处于政治边缘,频频被贬到各地。他开始留意佛门之说,对人生泰然处之,他知道,最终能让他名流万代的不是头上的官帽,而是汪洋恣肆的文章和最为淳朴的小民。
也是从黄州开始,苏轼的文章尽显阔达之风。公务之余,他带领家人开垦城东的一块坡地,种田帮补生计,自此自号苏东坡。他还曾多次到黄州城外的赤壁山游览,晴好时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感叹“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月夜时和好友飘荡在大江之上,吹箫而歌,“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他也曾夜游承天寺,和挚交张怀民信步庭院,看松柏倒影,自问“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回家时家童已睡,没人开门,只好一个人跑到江边,呆呆的看着大江奔涌,写下了著名的《临江仙》,在这首词里,他想要忘却人间烦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还有一次,他在沙湖中航行碰上下雨,没带雨具,同行淋得狼狈,他却毫无感觉,一个人在雨中漫步,写下了著名的《定风波》,这似乎是只有神仙才能说出的话: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黄州之后,苏东坡历任汝州、定州、常州、杭州、惠州,最后竟至于六十二岁高龄被贬斥到海南岛儋州。他飘摇自在,见常州水网交错景色好,就决意临终死在此地;见杭州西湖风光,百姓贫蹇,就修筑苏堤;广东惠州虽然荒凉,但是荔枝味道不错,一天吃上三百颗也不打紧。就算是化外之地儋州又如何?他在这里办学堂,介学风,把生平所学悉心传授给当地的贫苦子弟,居然破天荒的培养出大宋历史上首个海南岛状元。
天生英才苏轼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一辈子,走到这里,又去往那里,直到六十五岁高龄,病卧在常州榻上。
“哭什么?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必不会坠入地狱。”他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这么说。可他自己也知道,就算不入地狱,也该前往极乐世界了,他快支撑不住了。各地老友赶来看望他,他已经坐不起来了。
二十天之后,他迅速的衰弱下去,呼吸起来已经气短,根据风俗,家人在他鼻尖上放一块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那棉花一起一落,仿佛计算着东坡老人剩下的时间。
“端明!不要忘记求生西方极乐世界!”最后一刻,他的杭州好友维琳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在他耳边大声地说。然而苏东坡却轻声叹道:“西方不是没有,但我这里使不上力气。”常州老友钱世雄哭着说:“现在,你更应该用力去求啊!”
苏轼断断续续的回答:“用力……反而就错了。(著力即差)”随后,闭上了双眼。
在他病逝的当年,人们在真州游金山龙游寺看到他写的一首自白,这是一个历尽坎坷的老人对自己一生的感慨: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