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一法師 -
這 個 世 界 , 我 總 要 來
在俗的李叔同與在僧的弘一法師,都義無反顧地活成了世人眼中的「傳奇」。其一生「為翩翩之佳公子,為激昂之志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之頭陀。」
看起來似乎過分完滿!而顯然,弘一法師確確實實地把握住了。因為他是個極致認真的人,是學生豐子愷說的,「一個十分像人的人」。這樣一個深嘗世間滋味,探驪藝術之珠,於佛理勇猛精進的人,他是自己活出的大慈悲,大歡喜,大智慧。
歷來論述研究弘一法師的文章相當豐富,層見迭出。此處,只就弘一法師充沛的人生中抽繹出一鱗半爪講談講談,雖是逸事重提,但敬仰懷慕之忱是十分誠摯清晰的。
/ 壹 /
弘一法師對於即將往生是自知的。
1942年中秋節前後,他在開元寺尊勝院講《八大人覺經》,一貫地輕微、沉重。只是多了幾分蒼涼。之後,他仍然為同道寫柱聯,為善男信女寫「南無阿彌陀佛」與「經聯」字幅。八月二十三日,有些病著了。到了二十七日,絕食,只飲清水。至彌留之際,寫下 「悲欣交集」。九月初四,弘一法師示寂於晚晴室,右肋而臥,好像假寐,沒有痛苦,沒有悲哀。
致劉質平(平湖李叔同紀念館藏)
質平居士文席:朽人已於九月初四日謝世,曾賦二偈,附錄於後。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前所記月日,系依農曆也。
謹達,不宣。音啟。
「這個世界,我總要來。」臨去前,弘一法師偶爾會有這樣的言語,「釋迦牟尼佛與我們這個世界有不盡的因緣,我們與未來的世界亦然。」
弘一安身之清末民國,時局混亂,河山破碎。在這樣的背景下,李文濤蹈厲奮發而生長成絢爛的李叔同,李叔同一意孤行而昇華為遺世獨立的弘一法師。
這中間,萬事纏繞,但是人生足跡與心路歷程卻十分明朗。弘一法師生於天津望族,書香門第,小時候即聰穎過人。從天津名士趙幼梅學詩詞,從篆刻家唐敬岩學篆刻,皆造其極。年輕時,奉母於上海,遍交文壇才俊,廣結翰墨因緣。留學日本,學習話劇、油畫、鋼琴、音樂。回到杭州,執教育人,桃李至眾。在虎跑寺遁入空門,則持戒精嚴,潛心講經著述。
弘一法師是一絲不苟地奔向自己的命運的。在這過程中,他格外地去經營個人的品格。早在十九歲參加天津縣學考試時,在文中提出官僚時弊,繼而談及「器識為先,文藝為後。」一個人的學養、內在、氣度、精神境界即為器識。器識是首要的。這一觀念一直貫穿弘一法師的一生,直到晚歲仍不時提起。他在致晉江許晦廬的信中說:
晦廬居士文席:惠書誦悉。諸荷護念,感謝無已。朽人剃染已來二十餘年,於文藝不復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況乎出家離俗之侶;朽人昔嘗誡人云:「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即此義也。......
/ 貳 /
弘一法師本身即有著非凡的器識。因了這樣的認識,弘一法師於勤勉好學、克己謙恭、身體力行、和藹慈悲上分外用力。而事實上,在弘一法師的一生作業中,品格器識與文藝學習無時不刻不是相互謀合,互為促進的。
弘一法師極富文藝才能,舉凡書法、篆刻、繪畫、戲劇、音樂、詩詞等皆領風氣之先,「文藝的園地,都被他走遍了。」同時,親演國外戲劇,著述諸多音樂、繪畫、文學等專著。他還熱心奔走國事,組織、參加文藝團體。除去穎異的天賦,沒有勤勉,何以能至此?
他的書法實踐最是生平行歷的註腳。陳祥耀老人評價他「藝事全能書獨妙。「年少時,即以讀《說文》,臨《石鼓》為日課。年輕時,「臨摹所及,上至先秦兩漢,下至晉隋唐宋,碑帖逾數十種,日課積久,紙高數尺。」出家之後,經書及信札成為日常墨跡。其風格也從多重體勢,「化碑帖楷行,全異古人面目,戛戛獨造」,魏碑鋒棱漸收,線條圓淨,馬一浮稱其「晚歲離塵,刊落鋒穎……精嚴淨妙,乃似宣宗律師文字」。
日 課 (泉州開元寺藏)
午前 修持:十唸佛名,迴向文,誦《華嚴普賢行願品》。聽講:先講《梵綱經》,續講《隨機羯磨》。
午後 讀誦:讀《梵綱經》每日一遍,讀《四分戒本》,漸次讀畢,不讀含注。以後講《羯磨》時讀《羯磨》及小注,隨所講處熟讀之。研習:午前所講者,應覆講數段。抄寫:《梵綱經疏》圈點等。
一如他的書法,弘一法師最終也融入「平淡、恬靜、沖逸之致」的境界。頓悟為僧後,他的克己謙恭、和藹慈悲越發昭然。善良的本性激勵著他嘉言善行、整潔寧靜。
弘一法師慈悲及蟻。有一次,他到豐子愷家裡,子愷請他在籐椅上坐。他把椅子輕輕搖動一下,然後慢慢地坐下去。子愷起初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是如此,就斗膽啟問。他回答說:「這椅子裡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會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
葉聖陶回憶弘一法師更是感喟: 「他的行止笑語,真所謂純任自然,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這背後卻是極嚴謹的戒律。丐尊先生告訴我,他曾經嘆息中國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見他是持律極嚴的。他唸佛,他過午不食,都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達非由『外鑠』的程度,人就只覺得他一切純任自然了。」
/ 參 /
夏丏尊無時不刻盼望著弘一法師回到浙江的晚晴山房,去終此一生。
只是,弘一法師最後的因緣留在了閩南。幾乎整個晚年,在僧的大半部分日子,他都在閩南度過。他與泉州特別有緣,承天寺、開元寺、百源庵、草庵、福林寺、南安小雪峰、慧泉、靈應寺、惠安淨峰寺、靈瑞山、安海澄停院、永春蓬壺普濟寺等處均有法師掛錫弘法的遺影。
閩南佛法四言聯(泉州開元寺藏)
閩南砥柱,佛法金城
歲次庚辰十二月朔,靈應寺主延請諸師,蒞寺禮懺,並齊天燄口。日夜勤勞,行者疲憊。翌朝黎明,轉應老法師孑身入大殿,持誦晨課。梵音圓朗,威儀端嚴,余親見之,大為歎服。師道心堅固,任事正直,久為緇素所稱讚。朝暮二課,數十年來精勤無闕,尤為眾所難能。世衰道微,人多文弱,不具剛骨,有如師者,可謂末法芬陀利矣。謹書聯句奉慈座以志敬仰,並勵後賢。晚學一音,時年六十又一。
在《閩南十年夢影》中,弘一法師講到:
「回想我在這十年之中,在閩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卻是很少很少,殘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覺得自己的德行,實在十分欠缺!
因此近來我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二一老人』。什麼叫『二一老人』呢?這有我自己的根據。
記得古人有句詩:『一事無成人漸老。』
清初吳梅村(偉業)臨終的絕命詞有:『一錢不值何消說。』
這兩句詩的開頭都是『一』字,所以我用來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
弘一法師常常發這樣的大慚愧。他特別的性情使他願意自己的不完滿,從而曉得自己的修善不足,德行欠缺,因而努力用功,改過遷善。似乎到了晚年,他對於內裡的錘煉愈加強烈了。
人生之最後,「悲欣交集,遂放下身心。」一世的修行功德圓滿,超然曰「我到為種植,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人來。」
泉山之大幸能埋此芳骨。身後,浮沉俗世,多了一份慰藉與寧靜。
復歸於嬰兒(私人藏)
《道德經》句奉鄦廣長者 黃昏老人
致劉質平(平湖李叔同紀念館藏)
質平仁弟足下:頃接手書,誦悉。吾弟病勢未減,似宜另擇一靜僻之地療養為佳。家庭瑣事萬勿介意。張拱璧已到海寧,曾晤面否?鄙人後日往南京,又須二星期乃可返杭。匆復。只訊痊安。李息上,九月十六日。吾弟如稍愈,到杭療養何如?
看月春雲詩句(上海龍華寺藏)
看月寸絲闚夜合,春雲一握夢梨花。
乙巳嘉平,拉雜寫舊作詩詞奉企林先生一笑,弟哀。時同留學日本東京。
一法萬緣五言聯(桐鄉錢君匋藝術館藏)
一法不當情,萬緣同鏡像。
丏尊居士。已未八月,弘一演音客靈苑。
佛號與《地藏十輪經》(溫州博物館藏)
一日稱地藏,功德大名聞。勝俱胝劫中,稱餘智者德。能解諸眾生,一切煩惱縛。至健行定等,諸定之彼岸。假使百劫中,贊說其功德。猶尚不能盡,故皆當供養。
歲在星紀四月二十一日亡母六十四年誕辰寫菩薩名號並《十輪經》偈以資冥福。永寧晚晴院沙門論月。
《詠淨峰寺》詩(泉州開元寺藏)
淨峰峰高高更曲,半天雲氣芙蓉削。曇貝重重覆翠微,眼中滄海盈一掬。怪石蒼松別有天,嘯傲煙霞看未足。傳燈此地幾何年,淨土依然古天竺。我來恰值海國秋,躡屐梯雲騁游矚。蓮花座上禮空王,一炷爐香薰寶籙。最愛夕陽山更幽,酣臥林巒無拘束。人生即此見蓬萊,安得烏巾佔從竹。
戊申秋日,漆園後人貽華氏題句。
乙亥夏日,尊勝老人居淨峰重錄。
致善見法師
鼓浪嶼日光岩善見法師 永春蓬壺弘一寄
惠書於十五日始轉到。宣紙未收到(原紙大約存在泉州)。今另備紙書寫,附掛號奉上,乞收入。略復不宣。舊五月十七日,音啟。
余在永春,方便閉關養靜,謝絕諸事。倘有他人詢問者,乞以此告之。秋涼後,乃可往他處也。附白。
雜 錄 (上海龍華寺藏)
少說話:唯以略語答他人,無大要事不與人言。
少寫信:長函要函寫好五日後再發。
少出山門:無大要事不入市。
少讬人事:少事為妙,讬人則人厭。
三 省 (泉州開元寺藏)
辛巳二月十六夜,夢兩示「三省」二字,翼日書此以勖勵。晚晴老人。
致開元諸法師(泉州開元寺藏)
開元諸位法師仝鑑:後學近欲往閩東,承諸法師、諸居士誠意挽留,至用感謝。又承開元諸位法師屢次勸命後學居住開元,後學擬於此時移居開元暫住。但有預為聲明者二事,先以函陳,敬啟垂察。
一 廣謙老人近示寂於福林寺,廣空法師等堅持己見,強迫速入鐵龕,速急焚化等事,後學聞之甚為不安。後學將來命終之時及命終之後,若由旁人堅持己見,違背後學之遺囑,唯依世情不遵佛法,致令後學一生之修持不得圓滿之結果,最好一著完全破壞。
南無阿彌陀佛(上海龍華寺藏)
於時後二十六禩歲首,居古浪習南山律,芳遠仁者屬書,為明。
遺 言 (上海龍華寺藏)
余於未命終前,臨命終時,既命終後,皆托妙蓮師一人負責,他人無論何人皆不能干預。弘一。
八月廿八日下午五時寫。
悲欣交集 見《觀經》
九月初一日下午六時寫
上海龍華寺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