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焦雄屏

市川崑走了。金馬國際影展今年剛剛放過以他為題的【市川崑物語】紀錄片，導演岩井俊二還親自到台為觀眾剖析他與老導演的忘年之交，尊稱之為「我的老師」。悠悠兩個月後，市川崑竟與世長辭，雖然已有九十二歲高齡，仍令人覺得惋惜與不捨。

在與岩井的對話採訪中，白髮蒼蒼的市川說，他們一家都是長壽。他和母親、姊姊都經歷了廣島原子彈，但大難不死，母親活到九十多、姊姊到一百零三歲，他自己也邁過九十。問題是，即使到九十耄耋之年，市川仍重拍【犬神家一族】，精力毅力意志力驚人。西方媒體稱他為「唯一聯繫到日本電影黃金年代、戰後的新浪潮以及當代電影的導演」，原因就是他活得夠久，而且在每個年代都有代表作。他和黃金年代出來的名導演黑澤明、木下惠介還有小林正樹，因看不慣大片廠的商業掛帥而共組自救的「四騎士」，結果藝術家還是藝術家，啥事都做不了結論，四人要合拍【放蕩的平太】，結果為內容爭執不下而擱置，三十年後市川崑拾起完成，可是其他三騎士都紛紛做古了。

我對日本黃金年代出來的大師仍有很高的敬意。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成瀨巳喜男、溝口健二、增村保造…那真是一個文藝復興的恢弘時代，創作者意氣風發，個個才氣縱橫。市川在他們之中顯得不那麼「作者」，他沒有一貫的主題和簽名的形式，但即使是他被片廠指派所拍攝的商業作品，也總有一些可看之處。起碼的尊嚴和強烈的人文主義信仰，散發在他眾多雜亂、類型繁多的社會諷刺、輕喜劇、偵探片、紀錄片，甚至動畫中。

對市川的認識很晚，先看到一部古怪的【鍵】（其實是鑰匙的意思），內容是一個老人為恢復其性能力，導演出情色的陰謀，當中不乏黑暗和顛覆性的幽默，也顯然受到當時流行的性心理學分析影響。這部電影說不上傑作，但絕對帶有前衛色彩，其突兀的敘事結構，別出新意的構圖角度，還有精采的演員，如心機永遠複雜的中村雁治郎（他實在太像早期港片中的楊志卿！）、神秘美人遲暮的京町子、還有當時仍年輕英俊卻絕不令人乏味的仲代達矢，都令人對人性的詭譎幽微回味再三。

後來我再看到【雪之丞變化】，對市川崑乃肅然起敬。這是一部老掉牙富家子投入梨園，最終為父報仇的「羌八拉」（刀劍武俠片）。衣笠貞之助在1935年曾拍過一版，市川大膽再用舊版同一個傳奇性的演員長谷川一夫（日本的梅蘭芳吧！）演復仇的乾旦，將一個類型電影點染出繽紛華麗的色彩，尤其舞台上的雪花飄落，帶有神奇的超現實美感（後來看到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深覺受其影響），其視覺的美令人震懾，這才定市川為「必看的導演」。

不過對大家趨之若鶩的二版【緬甸豎琴】，我並不太驚艷，原因是對贖罪而在緬甸成為僧侶、立志一路掩埋日軍袍澤屍體的士兵故事覺得有點矯情，說實話也了解評論者為何對他一廂情願，甚至單面覺得日本為受害者的戰爭論不平。不過市川崑的人文信仰是超越狹隘的政治意識的，這在他為「東京奧運」拍的紀錄片可看出，他避免了珠玉在前卻高蹈納粹和德意志優美體魄的瑞芬斯坦【奧林匹亞】作風，專注運動員的表情，曾被右翼政壇批判他沒有宣耀日本運動的戰功彪炳呢！（他另一次被批判是拍石原慎太郎的太陽族電影【刑房】，被罵為傷風敗俗、有違道德。）他後來參與慕尼黑奧運與其他導演合拍了紀錄片【八人的視野】其中一段，表現可圈可點，仍是映像掛帥。

他最為人稱頌的應是與夫人和田夏十創造出的一連串文學改編作品，如三島由紀夫的【炎上】（《金閣寺》）、夏目漱石的【心】、大岡昇平的【野火】、泉鏡花的【日本橋】、川端康成的【古都】、谷崎潤一郎的【細雪】、山本周五郎的【街道巡查日記】、幸田文的【弟弟】、竹山道雄的【緬甸豎琴】、島崎藤樹的【破戒】以及三上於菟吉的【雪之丞變化】。市川自己對電影的啟蒙來自「羌八拉」和動畫（尤其是米老鼠、Betty Boop和大力水手），所以傾向樂觀滑稽和超現實。可是和田是個嚴肅的知識份子（看紀錄片才知道要加上美麗），她帶領市川往另一方向。我對他這些文學改編以及對人性腐敗的幻滅思維興趣不大，倒是【細雪】中四個蒔岡姊妹（岸惠子、佐久間良子、吉手川祐子和超凡的永吉小百合）一齊走在細雪中，真是電影史的美麗奇觀之一。

對電影界，尤其像塚本晉也、市川的影響是另一面的，尤其是70年代從橫溝正史改編的一連串偵探故事，創造了日本名偵探金田一耕助，驚悚窺伺的風格和奇特的達利式映象（如在河中高舉出二隻腿的屍體、或吊在樑上的頭顱、毀容的鬼臉），成為市川多變混雜的另一筆。

煙不離口的老先生到九十歲仍創作不竭，仍念念不忘要和岩井俊二合導電影，這種把電影當宗教當人生的藝術狂熱，在黑澤、小津、溝口身上都一脈流貫。日本朋友告訴我們，市川是影壇三大天才之一（說的是增村保造、吉公村三郎），佐藤忠男則將他與黑澤明並列為偉大的導演。

當這樣的人離世時，我們都認為影壇少了一顆彗星。

--節錄自世界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