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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26 10:53:45瀏覽630|回應0|推薦1 | |
沒有人的地方 01. 終於,來到沒有人的地方。 「第一次偷東西?」他手上揚著她偷的東西。 女孩咬著下唇,賭氣地沈默。 「我第一次偷東西的時候,才九歲。」語氣很家常便飯,他試圖對女孩露出和善的微笑。 聽到這話,她的神情有了反應,先是詫異,然後慢慢地揚起嘴角,她樣子是聰明的,瞬間就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是來找碴的。 只是在店家的時候,他看見老闆已經在注意她,他仔細一瞧她的樣子,她個頭小小的,穿著附近高中的制服,她沒有染髮、穿著很整齊,無辜的背影像是人生第一次犯錯似的,讓他燃起了憐憫之心,於是還來不及思考,時間緊張的來不及思考,便在店員怒氣騰騰走向她之前,便抓著她逃跑了。 「不過,妳偷的是什麼東西?」 他看著包裝盒上的設計,長的很像福氣袋,還是是日本進口的,可愛的日文字表現出誇張的效用,上頭圖案有一團熱騰騰火焰。實在想不透是什麼東西,他好奇地直接拆開包裝,原來是貼腰酸背痛的貼布,不過材質很像是豬皮,軟軟綿綿的。沒問過那女生的意見,他直接撕了一塊貼在頸子上,一開始冰冰涼涼的,但沒多久火辣了起來,像火蟻在吞噬皮膚,他按奈不住,只好撕了下來。 「幹!」不小心罵出口時,他偷偷瞄了一眼她的反應,卻發現女孩暗暗地嘻笑,眼神裡有著一抹嘲弄。 「這到底是什麼?」他有點尷尬地問。 女孩低下頭,不曉得嘟噥些什麼。 「唉,這是減肥用的,可以燃燒脂肪。」 好一會,他才聽見她的回話,她的聲音慵慵懶懶的,不像有任何畏懼,也不是彆扭,單純的只是性格奇怪罷了。 「妳又不胖。」 女孩白了他一眼,不客氣地拿走他手上的貼布,連同地上的包裝盒也一併收走,最後從莊嚴的書包裡,拿出一個小碎花的布織包後,細心地數了數鈔票,最後丟了一百元給他。 「給我錢幹嘛?」他看著女孩皮包裡,裝著鼓鼓的錢。 「算你偷的啊。」她語氣像在撒嬌。 他判定應該不是第一次偷竊,他想明白女孩的性格,想知道女孩有多壞,是真正的壞透,還是只是對人性的絕望呢。 「那錢也不夠啊。」包裝上是198塊。 「唉!大叔,你都拆了、用了。」 女孩一副價格折半還便宜了他的神情,讓他頭疼了起來,現在假如收了她的錢,表示是變成共犯的意思嗎? 「大叔,你平常的職業是什麼?」女孩主動找起話題。 「我是開計程車的。」 「你知道登尋找情人廣告中,有35%是已婚人士嗎?」 「不知道。」 「大叔,你結婚了嗎?」 「剛離婚。」 他拿出菸,走到有風的地方,抽了起來。 直到風吹不動煙霧,他才察覺女孩的不自在,也看見她真正的表情。她很落寞,那種偷竊得逞後,卻沒有受到懲罰的落寞感。而自己抽菸的行為彷彿拉遠了兩人的距離,劃出一道界線:無比迷茫和無比清醒。只是身在煙霧的自己是想獲得清醒的,可是對女孩來說,清醒的世界中,她卻身陷迷茫中。 唉,好不容易他才讓女孩話多了起來,抽菸這件事情顯得多餘了。 他不論作任何事情,總是順著預感的,他感覺女孩此時需要他。 他捻熄了煙,揮散煙霧。重頭開始。 「那現在是上課時間,妳怎麼還沒去上課?」露出腕上的錶,還有五分鐘就十二點了。 他靠近女孩,女孩只是瞪大眼睛,沒有敵意。 「有人對我說,想死,滾遠一點。」她說的有點任性。 看見她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能保持沈默,因為勸告她也不是,安慰她也不是,家庭失和的問題,根本不是他能處理的。他不是老師、不是牧師,也不是心理醫師,只是路上隨處可見的計程車司機。他能處理的是漫長的路途,他能處理的是客人指定的目的地。 「那妳真的想死嗎?」他認為想死的小孩,只是是想獲得別人的關心或表達不甘心,但不表示真的懂得絕望,簡單來說,只是一時衝動。 「當然不想。」她回答的很敏捷,隨後卻又嘻嘻地笑說:「不想死給人看,我想孤伶伶的死。」 「這樣啊。」他從皮夾裡拿出名片遞給了她。 「李、洛、軍。」她念的很用力。 「當妳有死的想法超過一百次的時候,就來找我吧。」 「那你現在可以送我回家嗎?」 「妳現在方便回家嗎?不怕被父母發現?」這女孩是「太傻太天真」嗎?陌生人的車也敢亂坐。 「方便。」她神秘地一笑。 「好吧。」他不想問得太多。 一路上他偷偷用後照鏡觀察著她,她一臉白淨,沒什麼血色,嘴唇裂的尤其厲害,並且微微發黑;比較與眾不同的是她勻稱無肉的脖子,上頭套著一圈圈的細紋, 精緻的幾乎發亮。她的手半搭在窗上,仰頭引領望著窗外,那朝天延伸的線條優美的像插在花器上的藝術,靜態而靈透。她的眼神很調皮,看起來純真,細扁的嘴一張一闔哼著好幾年前他在廣播裡聽見的流行歌。她唱得很含糊,他也聽不見什麼詞,聽起來好像在發顛似的。 她不直接講自己住在哪,只是一連串的指令,像個蠻橫的小公主,但他一點也不反感。年輕時的自己根本不能縱容這種事情,但是現在呢?一切都是可以等待的。等待搭載客人,等待夜深人靜,等待黎明。 「右轉下一個路口,就可以停了。」她下達最後一個指令。 她的家靠近光復橋,是台北不被引人注意的地方,有點髒亂,有點破舊,是一個沒有什麼發展的地方。他很難想像,這麼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孩會住在這。她上樓時,車子往來的喧囂聲,幾乎蓋住她道別的聲音,但是他依舊聽見在樓梯間裡微小的迴聲:我、叫、楊、靜、彩。 稍晚,離開後的兩個小時,他收到一封簡訓:『我叫楊靖采,想死,1。』 02. 從外頭買回早餐時,春美習慣性的看著電視新聞裡下方的標準時間,是七點十分, 對自己的「準時」她感到有點氣悶,她應該回來晚一些的!她例行性的摀住耳朵,果然樓上開始傳來女人淒厲的尖叫聲--「啊!啊!」一聲、兩聲,叫得越來越緊湊,讓人聽了越來越難受。在吶喊什麼勁呢?在掙扎些什麼?在抗議些什麼?不要叫了!STOP!STOP!STOP!在她情緒最激憤時,女人總算停止了。 公寓裡的人默默忍受這種事情,約莫半年了。二樓的王太太說,五樓姓陳的女人瘋了,丈夫跟她離婚後,三個女兒跟著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歇斯底里,經常一大早就會先對著女兒狂吼。三樓的林大嬸則說,是陳太太的三個女兒其中一個瘋了,管也管不住,每天例行早上發作一次。住在六樓的吳先生看法就很不一樣,他說那是一種聲道訓練,讓女性在緊急情況時可以好好發揮,但顯然地,他說的笑話很冷。 她們是一年前搬過來的,跟鄰居幾乎任何互動,行為非常神秘封閉。很奇怪的是,鄰居們包含自己本身,都沒有人有向警察檢舉的衝動。或許這是因為凡是看過她們一家的人,都會覺得她們在正常不過了,即使不小心照到面她們也十分客氣有禮;而且發生尖叫時也沒有其它聲響,只是平靜的,真像是發聲練習般,傳來幾道淒厲悲涼的吶喊。 鄰居們都研判這不是家暴,只是有人瘋了。所以對於早上的異常行為,縱使再怎麼不自然,甚至極度令人討厭,也不會有想揭發她們的想法。林大嬸說,咬著牙就過了,就當作是惹人厭的母雞在叫吧;王太太則搖著頭喃喃自語:這是悲劇,悲劇啊! 春美對於光怪陸離的事情早見怪不怪了,但想到往後要一直忍受這種痛苦,仍然很悅。可是沒辦法,鄰居們異常的寬容,自己倘若表態,反而顯得自己很不厚道。她向丈夫抱怨過,但他早出晚歸,甚至對於家也愛回不回,這種事情他連遇都沒遇過。 對於樓上的女人,春美的怨氣越積越深,甚至開始產生報復的想法。她也很悲慘了,她也要過生活,可是她不會用自己的痛苦去打攪別人的安寧。要叫,可以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叫,這裡是城市,四處都有人的,大肆宣揚自己的悲慘,很光榮嗎? 她回憶起自己「猝死的初戀」,幾乎要論及婚嫁的戀人,某一天,某一刻,無聲無息的在人間蒸發了。而她根本猜不透為什麼,那幾個月裡,她幾乎痛苦的快死掉,胸口滯悶,常常喘不過氣來。她對愛也因此絕望,再怎麼付出,再怎麼自以為是的「相愛」,都是場空。可是她沒有瘋掉,她心臟依舊強壯。後來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那男人對她還不錯,結婚十幾年,每個月都按時給家用(簡單說來是個人零用金,因為他不回家用膳,也無須幫他打點什麼。) 這樣的日子,她理當很愜意的,但雖然胸口不悶了,可是生活卻悶的快死掉。她無聊的丈夫,她無聊的家庭(她沒有孩子),她無聊的自我。 可是她很有骨氣,即使生活就像是一場悲劇,她也會隱瞞自己的痛苦。 這裡是城市啊,四處都是人,四處都是水泥牆,四處都是鄰居,四處都是閒言閒語,所以樓上的女人,要叫可以到沒有人的地方嗎? 03. 高架橋下,車子往來密切,一圈圈的萬花筒激起地面淌濕的水花。 洛軍察覺到有人在看著他,對面穿著裸露的檳榔西施,已經偷偷察看他很久。 他跟她買過幾包菸,但沒交談過幾句。 這位檳榔西施還是個妙齡小姐,氣質還不錯,她拿著一包菸走了過來。 穿過車陣時,幾個沒戴安全帽的年輕台客低級的向她吹口哨,但她反應很鎮定,依舊大剌剌的走到他車邊。 「要買菸嗎?」 「嗯…好吧。」 「其實,我不是一定要你買菸的,只是想跟你說上幾句。」 他挑了眉,自己老來俏嗎?以前異性緣也沒這麼好。 「上次你來買菸的時候,你載了一個頭髮亂糟糟、臉上有瘤的老頭子,後來過幾天我看到新聞,那人自殺死在一座深山裡,你有注意到那則新聞嗎?」她輕描淡寫,不仔細聽,還以為是再談阿貓阿狗。 「真的嗎?我沒注意到。」 「也許是我看錯了,可是那人長的很特別,有一顆瘤,跟沈玉琳很像。」她指著自己嫣紅色的臉頰。 「或許是,或許不是,但我沒有載客人到那種地方。」他間接否認。 「說的也是,太奇怪了,你知道計程車的鬼故事嗎?通常載到要去那種地方的客人,司機收到的錢最後都會變成冥紙喔。」她故作神秘兮兮,裝恐怖的模樣挺可愛的。 「我不相信有鬼。」他笑著回答,但語氣很篤定。 兩人又閒談了一陣,最後還交換了電話。等到她母親在對面大聲催她,她才依依不捨離開。很顯然的,她似乎一直對他很有好感。 那檳榔西施叫作百合,還沒滿十八,高中休學,檳榔攤是母親經營的,她偶爾會出來幫忙。她母親是標準的美人胚子,年紀大仍風韻猶存,但女兒就不是那種會引人側目的長相,臉部五官都很小,而且沒什麼特色,但聲音甜美,聊久了便讓人覺得她很賞心悅目。她說,她很想再去上學,只是還需要在半學期。他沒有問休學的原因,但不認為跟經濟因素有關,因為她家經營的檳榔攤生意都超好的,也常常看見她父親和朋友在旁邊泡茶聊天。 也許,她只是寂寞吧。當別人都在求學時,她卻待在一個低俗求生的地方。當別人吐露芬芳時,她卻濃妝豔抹。當別人和同齡孩子擦出火花時,她卻只能接觸滿臉鬍渣、滿嘴紅牙的卡車司機,或是像他這種整天閒晃的計程車司機。花樣年華的少女,青春理應不該消耗在這裡,縱使學校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就是了。 突然,手機簡訊鈴聲響起,他有預感是靖采傳來的。 『發明電燈的愛迪生其實是怕黑的,那你呢?想死,65。』 才一個月,她就萌生死意的念頭就高達六十五次,簡訊傳來的時間,通常是一大早,或是放學時間。而伴隨想死的簡訊中,總會摻雜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或新知。諸如:古代的保險套是腸子作的、有一個國王享用過兩萬名女性的處子之身、瑪麗蓮夢露有六隻腳趾頭、豬不能仰頭望天空、有一個丈夫因為討厭妻子而活在樹上二十多年…。 洛軍感到好笑的地方是,有時間想這類的問題,怎還能想著死亡呢? 他和靖采出去過幾次,她說她想去墾丁的海邊,所以他載她去了;她說她想去高美濕地,他也陪她去了;她說她想去離天邊近一點的地方,他就在陽明山上將她扛在肩頭。他對她出奇意外的好,從沒有一個女人讓他如此善待過。但她呢?對自己卻是一點一滴的報復,每次總是偷他一點東西,鑰匙圈、打火機、還有帳單。 原本他是打算幫助她的,可是他從沒有和他想「幫助」的人有過這種親密關係。越是熟絡,越是發現對方的可愛,就越無法真心幫助對方。 百合沒有看走眼,那個老頭最後一程確實是他載的,那是他們的約定--「當你有死的想法超過一百次的時候,就來找我吧。」 他們是在一間公廁認識的,當時那個老頭尿急,但走進公廁裡卻還是憋不住,尿濕了褲子,老頭當場抱頭痛哭,而跟在後頭的他則大發慈悲買了件褲子給老頭,但老頭並沒有特別感激。老頭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就像他臉上難看的瘤,即使醜陋,卻也不想遮掩,因為那是自己的驕傲。可是自從老頭年紀大毛病多了後,每天都生不如死,不是忘東忘西,就是飽受尿失禁的困擾,他是絕不使用紙尿褲那種玩意兒的。而真正令他萌生死意的,就是自己的那話兒出了毛病,每天都必須讓媳婦用嫌惡的眼光幫他更換藥膏。醫生說那種莫名的潰爛,因為老頭的糖尿病關係,就算一年半載也很難好。 老頭說他想死,超想死,可是他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他想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有尊嚴的死去。他不要任何人打擾,所以洛軍決定送老頭一程。 一個失蹤的人,你可以當他永遠活著,雖然會痛苦不安,卻不會承受極致的傷心。 雖然老頭不幸地屍體還是被發現了,但他的家人很難過嗎?他的媳婦呢?會後悔沒和顏悅色善待過老頭私處嗎?但想必彼此都鬆一口氣吧。如果還要承受好幾年沒有自尊的煎熬,那老頭太可憐了。 洛軍的父親是個酒鬼,爛酒鬼,醉了便找親人打,打爺爺奶奶、打兄弟姊妹、打妻小。他從不認為父親真的醉了,只是在迷茫中放縱自己罷了。否則怎還識得了人?他父親從沒有打過親人以外的人。警察來勸架,他雖然模樣看起來迷迷糊糊的,但態度也能好生好氣,等到警察前腳一走,他又回復成目露兇光的醉鬼老爸。然後隔天清醒後,他便裝得什麼都不明白,怪罪一切都是酒的錯。 直到後來,父親因為肝硬化必須戒酒,他整個人就變得萎靡不振。洛軍明白,他的父親無法在清醒時發洩他的慾望,他沒辦法揍人。父親只能將一切寄託在「醉」中,讓自己處於迷茫中而可以逞凶。就像是成龍打醉拳,喝越醉拳打的越好,還可以藉由喝醉的拙樣戲弄別人。簡單來說,父親以為自己醉了,就可以把別人當笨蛋。 後來父親死在水塔裡,因為無法喝醉的人生,都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家人還是傷心、痛苦、激憤,他的家人並不是天生愛討皮肉痛,但凡是生物都有感情,就連他也忍不住哭了,雖然當時的他,只要隨便看到一隻壓的扁皮的老鼠,就可以同情哭個好幾天。 「如果要死,就到沒有人的地方吧!」當時的他,還為將來的自己立下這種宏願。 他不止載過老頭,至少數十來人了。有幾個人的屍體被發現他並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至少擁有死亡的權利跟尊嚴,而不用受到家庭、醫院、社會機構的嚴格監控。 在人生最後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殺大權,也算是沒有遺憾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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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