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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莓(上)
2010/01/27 22:09:56瀏覽496|回應1|推薦2
1.

女兒走過來的時候,搖搖晃晃像鴨子翹著屁股,似乎特別喜愛跌跌撞撞的步伐。眼看她快撲向地面,作母親的便順手拎了起來。女兒也不知道是胡亂抓了什麼,鼓脹著拳頭,炫耀似地張牙舞爪。她好奇地想扳開女兒的祕密,但女兒偏偏不肯鬆手,活像是自己的心肝寶貝。她在努力試了幾回後,調皮的女兒的才露出小小空縫讓貪婪流洩——那是一潭幽冥深水,而一串凝珠從女兒掌心滑落,咚咚地敲響了桌面,漾起了晦澀水光。

心狂烈地悸動著,彷彿有道門被敲醒後,輕輕煽動它的睫毛。

她瞧見了,那是她殘存的夢境,所有的污穢幽暗、所有的絕望都被她藏進裡頭,那是F留下的時光,小小的水色彈珠。

一個擁有巨大幻想的微型世界。

她強烈地想起小莓,一個孩子,處在異地的城市中,獨自面對被遺棄的驚慌。那是沒有彼得潘的現實童話,小莓悄悄打開通向銀河的孤獨。

在小莓的心裡,一直擁有為數不少的藏屍櫃,他們寧靜的躺在荒蕪地帶,凝住了永恆。在那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她喜歡保持陰濕的情境,利用清涼露水來養棺;然後每日清晨之時,她便會悄悄掀開細心地檢查,以撫慰止不住的懷念。

擺在最外頭的是病厭厭過世的父親,他有著蒼白凹陷的臉頰與粗糙乾黃的掌心,那是一具她沒有印象的昔日英雄;他的屍櫃特別小,大約僅能裝進成人的半隻手臂。屍櫃最大的是患有重症的奶奶,離開之後就不再回來,那是個被強盜掏空的陵寢,特別金碧輝煌,也特別寂寞。而存放在內心最底層的屍櫃,是意外死去的母親,她擁有乾扁的頭顱、焦黑的屍體,那是小莓最珍藏的一只屍櫃;它沒有任何虛妄成分,如同現實會隨著時間日漸灰敗,最後成為滋潤她心靈最富足的肥料。

小莓將最純真的地帶獻給F,那是她在城市裡第一個朋友,F並沒有樣子,只是混雜著孤獨與歡愉的滋味,像是一株小小仙人掌,可以傷人卻不主動出擊。他的屍櫃每年都還能長出嫩芽,那些破木而出的力量便足以支撐她長久的未來。

F,他還在嗎?還在這個世界上嗎?

他還記得一繃一跳的格子遊戲,還有當年的口頭禪嗎?

F鐵定忘記了,因為她只是他時空裡的訪客,而他卻是她一部份的光陰。

當年她還是黝黑的小莓,胸口漲疼的小莓,張開嘴是一口爛牙,笑起來沒有眼睛的小莓。她的母親在花東的旅途中,因為遊覽車煞車失靈掉落了山崖,她僅存依靠就這樣變成一具灰土土的焦屍。她還記得最後捧起母親時,已是一瓶孤伶伶的骨灰罈。

有親人就不會寂寞,最後她被生性闊氣的叔叔給收養,也順道收下母親被失事理賠的保險金。

就像被黑道搶擄的新娘,動員了最野蠻的力量,一口氣小莓便被裹成行李從南部丟了上來。在小學最後一個暑假,她從嘉義來到台北,準備就讀當地的國中。啊,悠悠的假期,可以被揮霍的最後時光,她卻含有一絲怨念,她不知道該去哪裡。她被困住了。一切都靜止了。回到宇宙大爆炸之前,那個沒有時間的世界。

小莓即將踏進被危險生物環伺的叢林,充滿獸性的蔓藤會纏住腳趾順著大腿攀上,以降服的姿態蜷曲在她的私處,並日日夜夜覬覦她的純真。那是來台北之前,隔壁阿姨說的預言。
阿姨說,那是一種無法逃開的窺看,小莓將躺在被刑求的十字架上,終其一生飽受視線的摧殘。她要小莓穿上一層滴水不滲的防護罩,以隔絕所有最可怕的覬覦。就像徒弟要告別師門前,師父都會傳授最後一手密技,阿姨開始苦口婆心叮嚀:生人勿近!

聽的時候,小莓便不太能喘息,提防人的生活就像是一種凌遲,用一層濕透的衛生紙掩蓋鼻息。阿姨唸著咒語說,那些男人們,妳要小心,要小心。小莓被施法為在草原上疲於奔走的斑馬,是兇猛野獸捕抓的主食,所以要必須在身體劃上一道道的柵欄,將自己深鎖起來。

阿姨壓低聲調說,那是種高深的欺敵戰術,也是天然偽裝!

看著她精明的樣子,小莓想像自己未來也會長出相同的表情。

記住,要時時警戒在天空盤旋的禿鷹,讓自己保持成群結隊的樣子,千萬別落單了,阿姨警告地說,因為妳只是一匹小馬。
幽幽抬起頭,她望著被養在田裡的小水牛,突然羨慕了起來。

她想起那些惡作劇偷摸她胸部、偷掀她裙子的男孩,並沒有一個像阿姨描述的那樣,會拿出肉體槍械來傷人。

並沒有那樣,她小小聲抗議著。

可是阿姨的聲音仍舊藏進心裡了,像一個過於敏銳的警鈴,為了她架構起嚴密的防禦系統。來到城市的第一天,她就像身手矯捷的壁虎,趴在童年最陰森的底層躲避。被揭開秘密的那一刻,嬸嬸錯愕的說不出話來,以為她是精神錯亂的孩子,躲在床下試圖尋找變成鬼魅的母親。

嬸嬸覺得小莓太過無辜,因為她注定背負著殘缺的命運,而臉上神色更換了一種表情,叫做憐憫。

可是,並沒有那樣。

嬸嬸解讀不出來躲在小莓純真瞳孔裡的懼怕。她怕的並不是鬼,是進進出出的男人。夜裡,叔叔家是為一間小型賭場,金錢和酒氣不過最平淡的小菜。吆喝下注的嘶吼聲、輸光財產的謾罵聲、勝利在握的鳴笑聲,那才是屬於叔叔這一家賴以維生的樂器。人心的五光十色,在虛幻迷離的夜晚放縱演出。

小莓明白,總有一天她必須習慣,因為被眷養的家禽無力選擇飼料好壞與環境的寬廣,只有草原上的生物,才有遷徙的自由。

要乖乖被養肥然後吃了,還是自生自滅的好?

小莓蹙緊眉頭,露出嬰兒的姿態,偽裝她躺在母親懷抱裡睡覺的模樣。

側著臉,彎起身子,像是一把休憩的弓,她還在找尋這個家裡被埋沒的溫情。她被迫棲身在一座過度糜爛的糖果屋,被迫吃下太甜的糖,細菌蛀掉的不只是牙,還有薄如蟬翼的靈魂。

小莓想要回家。

2.

小莓討厭穿著厚重衣服的自己,一點點隱私都無法洩漏的自己。

她懷念起在鄉下沒有幾盞路燈的時候,能指引迷津的只是幽黑裡的一個微光。走路時,人們總害怕跌進了農田或臭水溝裡;可是她卻可以很精明,不失一點靈敏的安然回家。不論多麼野蠻的路徑,荒廢的、淒涼的、恐怖的,坍塌的,她總可以輕易認出方向。因為小莓有一個祕密,在她腦海裡,有一個能任意使喚的羅盤。可是來到這鬧哄哄、普遍光明的城市,

街上四處是整齊劃一的銅牆鐵壁,而她卻找不到一處能歇息的蔭涼。

這個城市藏不住鬼魅與傳奇,只是布滿各種友善的機關。

警示燈、方格線或是黃色的菱紋,城市的設置就像是充滿訊息的符號,標記著人該從何而來、從何而走,為彼此擦肩而過的空間裡,劃開出一道安全距離。
但沒有血肉相鄰的城市,對小莓而言非常陌生,她習慣生活帶著野性,帶點激烈碰撞。這裡的陸地沒辦法盡情奔馳,所有的設置沒有一點天然陷阱,小莓覺得殘存在體內的本能逐漸被這熾熱夏季所揮發,她變得一無是處。 

她想像自己是孟克吶喊裡的小人,憔悴地站在橋墩上,擁有最淒然的正面。啊,原來最世上偉大的表現主義,就是出自這種生活的焦慮。
小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城市的指標並不能為她找到方向。

不過即使身世在怎樣坎坷,也有幸運的時候。藏匿在城市大大小小的廟宇,是小莓熱愛的藏匿處,這是城鄉共有的特徵,像是帶有相同胎記的親人。她喜歡坐在廟口前的階梯,坐在神明的前面,彷彿背後會有股強大的力量,穿過她來經歷這個世界。就像是作湯圓的道理,神明應該就是這樣搓揉每個因果,把它們化為一粒粒塵埃,任其在人間萌芽邂逅。
   
所以,她喜歡靜靜地觀察在廟宇前的十字路口。

車子走走停停,人潮來來去去,生活不加思索。

乾脆、直接、迅速、衝突,沒有疑慮。

會停留在原地,會天真猶疑的,只有老人和孩子。

他們偶爾會忘記城市的語言,那個依靠大腦掌控的拼圖,會突然空缺或是拼錯位。老人也許是走不動了,小孩應是是迷失了。

小莓總希望將這剎拿變成石像,停留所有的停留,並非她愛上永恆,而是想阻止一切的流逝。可是她明白,風即使在怎漾靜止,終究會傷人。她的生命不再有絕望,因為僅存的因果都被風給帶走了,她無須抱著希望等候春季的到來。潛藏在她心底的寂寞,是一個又藏著一個的俄羅斯娃娃,心事懷抱著心事,繁瑣的解謎遊戲讓她無力解讀自己。
  
吞噬小莓的,並不是這個城市。
   
是褥暑。是悲傷。是憂鬱。是陌生。是死亡。

她感覺自己在飛,腳離開了地面,而思緒已在幾萬公里之外。

有時小莓會傻呼呼地笑,生活就像是盤據在脖子上的蛇,咬妳一口的時候,每天日子都輕飄的好可愛,而生命垂危時,所有感官都只剩一場虛幻。她像是呼大麻的小孩,每一點每一滴的感受都被放大。她看見綠頭蒼蠅大軍與金頭蒼蠅大軍不斷奮戰,嗡…嗡…嗡…牠們爭鬥得你死我活,只為了贏得一塊大便的棲息地。其中一隻綠頭蒼蠅大軍的首領,翅膀還被敵方狠狠拆了下來。
   
嗡…嗡…嗡…,牠們爭吵不休,嗡…嗡…嗡…小莓看著猛笑不停。
   
她彷彿穿梭在微型世界,進行一場驚奇的探險之旅。

輕盈盈的日子配上綠頭蒼蠅大軍的屍體,這個夏季不會這樣就結束了吧?
小莓踢著懸在空中的腳,感到有點灰心,她不想輕易告別自己的童年。

第一次見到F的時候,他抽著煙,像個不良少年的模樣,並且穿著鬆垮垮的褲子坐在石獅子蜷縮的腳上。他習慣不正經的抖著腿,力求抖掉人世間的塵灰,那是他改不掉的壞習慣。後來連續好幾天,他們像對陌生的伙伴共度無聊的午后。即使不發一語,即使互不相識,可是他們坦誠相對。
    
小莓感覺到他的壞心。有一次,他們看見路上的小孩無意間跌倒被母親打罵時,他居然笑出聲來,她幾乎快相信他眼角迸出淚水。她很想認識他,可是不知如何開口。友善的鄉下小孩容易覺得城市小孩冷漠難搞,那一種怯生的理由是莫名而來的。
   
知道他叫F,是因為有一天他穿上已被刷淡的制服,而胸口上有兩條橫槓,底下躲著的是暈開來的名字與一連串數字。

她喜歡他的名字。於是她故意叫了他名字,F,F,F。

F像是有點被驚動般,微微轉動頭顱看向她。那是好久的注視,被寄予強大的感情,彷彿超越了好幾萬光年的回禮。
時間慢慢流動。

小莓心裡的宇宙爆炸了,故事變成一粒塵埃慢慢聚集了起來。
    
我叫小莓,她向F介紹了自己。

多一點點冒險吧,小莓知道她染上賭徒的心態;就這一刻讓她忘了阿姨的話吧,即使被人狼吞虎嚥,她也不要寂寞死去。

F,他會傷害她嗎?

會如阿姨預料的伸出骯髒,還是如她賭注的伸出友誼呢?

F,我們一起試探吧。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的玩在一起,像是碰撞的兩個黑洞,緊緊依附。小莓喜歡他的囂張與壞壞行徑。剛開始是他們玩的只是普通的小遊戲,F甚至還會教她一些流氓的口頭禪。在這只有老人與婦女穿梭的廟宇,卻是兩個孩子的遊樂天堂。

F很有本事,這間廟就像是他的家,他能攀岩走壁,偷耍關公手中的大刀。

孩子的頑皮,神明大人不要生氣啊,小莓偷偷祈禱著。

有時,超過了傍晚,小莓仍沒有回家的意思。F就會嘮叨地唸說,小莓,回家吧,回家吧,這種時間不回家,很危險的喔。他明明像個壞孩子的榜樣,可是在催促小莓回家時,語氣卻是充滿濃郁的憂傷。

小莓當然知道。她知道一頭小馬穿越孤獨的危險,旁有猛獸,上有來敵。但她更害怕置身於寂寞的夢魘。

我想離家出走,低著頭,小莓淡淡地說。

選擇性地,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世與那個酒色財氣的家。

妳真是個任性的孩子,笑著罵她,F露出白晰的牙,有型的刺蝟頭讓他看起來像是狡詐的動物。

張開嘴,F佯裝隨口說了一個故事,警世而悲淒的。

曾經啊,有一個老人在自家附近徘徊,他巡視所有的電線桿、佈告欄,最後他來到警察局門外。他蒼老的皺紋深陷得難看,局內一個警察注意到了,走出門外問他:要報案嗎?

請問有人報案失蹤嗎?老人跼促不安地問。 

我想想,一個國中生離家出走、一個60歲的精神病婦女走失… 

還有嗎?老人急切地問。

警察聳聳肩,當然沒有更多了啦!

最後老人灰心轉身離開。


妳知道為什麼嗎?F丟了難題給她,他的眼神帶有深意,但卻是她看不透的。
   
他想找人,小莓搖頭晃腦勉強說出了答案。
    
彷彿為了哀悼故事中老人的處境,F沈默了好一會兒。

最後他神秘地揮揮手,凝聚所有最傷心的表情說:因為老人已離家一個禮拜,卻沒有人來找他。 

沒有人來找他。

聽完F的故事,那一晚,小莓被哄騙著回家。

可怕,真的可怕,原來並不是所有的親人都會相親相愛。
    
她想起了奶奶。

她的奶奶是不是因為這樣而不回家呢?

某一晚,奶奶在人間蒸發了,那是她家裡第一個失蹤人口。她總算意識到,如果她沒有讓自己存在的意義更偉大,或許叔叔嬸嬸根本不擔心她的離家。這是她的棲身之所,她不能輕易拋棄。

小莓想念奶奶的銀髮,滑溜溜的像奶油冬粉一樣,有時她們會忘記年齡,把光陰化為髮束拋在後頭,就像是忘年好友一樣。

奶奶的髮是一條流洩到遠方的銀河,上頭記載了歷史的冰霜,可是奶奶很堅強,她總將那些故事盤起,假意遺忘。可是小莓知道,奶奶身上展現的韌性,只是為了眼前的家族。奶奶總是思念著爺爺,思念她昔日的青春,越是想念,臉上便爬滿更多表情的縐折。奶奶的最後幾年,她的一切都在萎縮,就像風乾的魷魚黯然失色。所有的記憶、情感、器官,都不斷地在縮小,那是一個可怕的不治之症,無藥可醫。奶奶並不是萎縮成一個小人或是嬰兒,那不是逆向成長的萎縮,而是生命被黑洞吸了進去。

奶奶變得很固執,永遠在氣憤下一秒鐘才會發生的事情,也永遠停留在多年前某天某日的記憶。過去與將來已被她混淆,奶奶有時是痛不欲生,有時卻又虛幻的很甜美。這是一種病嗎?還是一種邁向死亡的必經歷程?

小莓很難理解,因為她的腦正在最蓬勃的階段,記憶鮮明。

夾雜在時空洪流裡的奶奶,有一天真的消失了,她當然不是真的穿梭時空,而是不、見、了。

是不是萎縮的太厲害,所以整個人被消化掉了?小莓經常這樣猜想。

母親還活著時,曾經苦喊著:死也要見全屍!不然她不甘心!

可是找不到,即使全村的人都出動,也搜尋不到任何一個線索。

奶奶去哪了?是天堂嗎?還是閻羅王那呢?

沒有人來找他。

想起F的謎底,小莓還是有點怵目驚心。

她不懂奶奶的寂寞,她太小,而奶奶太老。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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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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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S59R
外遇 BG859F
2010/12/23 11:11
你明知道我愛你有多深,你卻還是外遇了,你的外遇像一把刀,深深刺進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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