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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的地方(下)
2009/02/26 10:56:29瀏覽470|回應0|推薦1

04.

 

十多年後第一次相聚,春美以為自己會說些什麼,但她只是說:「胖了!」

 

其實明輝沒有什麼變,他長的更壯了,也更結實了。反觀自己,皮膚變得又皺又老,還有一些痘疤,肚子也多了好幾圈肥油,雖然她努力化妝遮瑕,但無奈乾燥的皮膚,粉都浮在上頭,她直覺自己倘若笑得太過份,粉底肯定會裂開吧。衣服也選擇特別穿深色一點,並且找有點腰身的寬鬆剪裁企圖製造些錯覺,不過在明輝穿的如此明亮對照下,自己顯得庸俗老氣。也許她符合自己年紀該有的樣子,可是明輝呢?他怎能活得比自己更好,甚至更年輕呢?他怎麼可以!

 

「妳還是一樣,沒什麼變。」他講的到客氣了。

 

覺得自己虧欠我,才這麼有禮?春美不悅地想。

 

「我其實很生氣,我一直當你是死的。」她不客氣的表態,內心的憤怒壓抑幾十年了。

 

「我知道,我很抱歉。」他頭低的彎彎的,模樣看來很有誠意。

 

「你是來道歉的嗎?」

 

「我是來解釋的。」

 

春美屏氣凝神,她等了十多年的解釋終於要來了嗎?她猝死的初戀,她絕望的愛,終於找得到兇手了嗎?

 

「當年我父親被懷疑是共匪,也就是大陸派來的間諜,所以情勢很緊張,我父親怕家人受到牽累,必須帶我們躲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我們連夜偷渡到大陸,再逃到菲律賓,並且在那裡定居。後來有機會,我才又到美國發展。」他解釋的不疾不徐,態度平靜的像是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喝了口茶,他接著說:「我沒辦法跟妳聯絡,不然妳會受到連累的,這幾年政局改變,我父親也算是沈冤得雪,去年他收到台灣政府善意的回應,只要我們願意回台灣居住,以前在台灣的不動產都願意歸還。」

 

聽完,春美兩眼直發楞,明輝看了有些不安,又補充一句:「我是身不由己的。」

 

啪一聲,她用力打了他一巴掌,巴掌聲響之大,驚動了整個咖啡廳的人。明輝也動怒了,但只要一想到過去美好的回憶,想到自己害她傷心,便又忍了下來。

 

接著,春美肩膀晃了幾下,便嘩啦嘩啦哭了起來。她的淚水之多,多到將綿厚的粉底刷下一半,她老態的樣貌畢露,著實也嚇著了明輝。尤其是哭泣的醜態,那深陷的法令紋勾勒出一道難看的哭臉。

 

「我就討厭這樣,你為何要解釋呢?你失蹤一輩子,我還可以怪你一輩子,我可以理直氣壯的怪你一輩子。」春美邊說邊打著明輝,他的臉、他的肩、他的手,都被打的紅通通的。

 

「妳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回憶,我一直想見妳。」雖然事隔多年,春美結婚了,也老了,他承認見到的瞬間確實有些許失望,但是他不後悔,因為他想還自己一個清白,當年他並不是負她離去。

 

「我們都吃同樣的糖,你吃剩的融化了,融在心裡,可是我呢?我吃剩的卻是藏毒,毒了我十多年。我因為你失蹤,我墮落了,我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我過著無聊的人生,我沒辦法愛任何人,甚至也不愛自己。我好生氣,好生氣。可是最後你告訴我,這不是你的錯,你、身、不、由、己。那我呢?」她面目猙獰了,她哭的好悽慘,再也沒什麼比知道真相來的悽慘。更甚的是,她早有預感這一天會來到,事實上,誰都沒有錯,是她不夠堅強,讓自己墮落了去。

 

「我該怎麼作呢?」明輝當真覺得她可憐,過去他自認瀟灑,可以輕易卸下愛情,屬於政治的錯誤讓他十多年來都活得沒有罪惡。可是春美「什麼都不知道」,這種對命運的無知造成她自身的墮落。他不能彌補了,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

 

「算了,算了!」春美擺擺手,裝作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失魂的從濺滿淚水的皮夾中,掏了五百塊出來放在桌上,她哽咽地說:「算我欠你的。」

 

她試圖更瀟灑一點,想轉過身大方離去,可是降臨的悲慘實在太過龐大,她只好邊抽搐著身子,隱忍哭聲離去。

 

春美在心裡暗暗地計畫著,以後他們不要再見面了,她不要讓明輝找到她,這是她最後維持一點自尊的方式。

 

05.

清晨,靖采來了一封簡訊;『想死,100,帶我走,越遠越好。』

 

終於來了嗎?洛軍胸口有點悶。

 

『妳決定怎麼走了嗎?』

 

『農藥吧

『去買一件妳平常根本不會穿的衣服,我不能保證,妳一輩子都不會被發現,但是至少當妳家人知道妳死的時候,可以拖一陣子。所有的證件都拿來,妳身上不能有任何東西,只留幾百塊錢。』

 

『我自殺好幾次了,但是都沒有成功。有人後悔過嗎?』

 

『有。』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路程開到一半,他們只是告訴我,他要活下去。』

 

『那我們約在什麼時候呢?』

 

『明天中午12點,老地方。』

 

『好,不見不散。』

 

收到最後一封簡訊後,他將手機關機。

 

其實再度見到她時,他就後悔了和她的約定。

 

她太年輕、太純真,怎麼會想死呢?

 

但他不敢開口問,倘若一旦涉入太深,怕會損毀他對她的承諾。

 

他從抽屜裡的袋子找出一張CD,是前天在跳蚤市場買的,CD裡頭有第一次相遇時,靖采哼的那首歌──是王菲唱的。

 

『我願意翹盼
安然的醉酒微酣
紅鬍子的老人
微笑多恬淡
我的舞鞋旋轉
我唱到瘋癲
我願棄世登仙
旋轉的車輪來為我獻歡
我怎會疲倦
LA.....


 

06.

隔天見面時,靖采面色紅潤,而洛軍卻兩雙黑眼圈,像吸毒犯似的。

山上的風景很明媚,可是他的心情很慘澹。

 

「這裡很少人來,不,沒有人會來,這裡是被遺忘的地方。」

 

一路上,他自顧自的解說如何減少痛苦的死法。

 

然而她心情顯然很平靜,幾乎不發一語。

 

為什麼不說些什麼呢?洛軍期盼她一掃死亡的陰霾。

 

「妳真的沒辦法活下去嗎?」開到旅程的一半時,他還是問了。

 

彷彿這句話,她等了很久似的,眼神裡依舊帶著一抹嘲弄。

 

「唉,你愛上我了嗎?」

 

「好像是吧。」

 

「大叔,我是一個要死的人勒,愛上我沒有好處的喔。」

 

洛軍再也忍受不住地煞了車,他沒辦法開上去了。

 

「別這麼認真嘛!」拍拍他的頭,她從依舊莊嚴的書包裡,掏出一張被折的皺皺的紙,她將它攤開遞給他看。

 

上頭字跡很醜,用紅筆寫著:「想死,滾遠一點,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妳高興怎麼叫,怎麼死,都隨妳高興!」

 

「這是什麼?」他覺得那張紙很熟悉。

 

「第一次跟你見面時,有人貼在我家門口的。」

 

「所以妳說有人叫妳去死嗎?」

 

「那也是應該的,我們家裡每天一大早都會狂叫,瘋狂的叫,我猜附近鄰居應該都想殺了我們。」

 

「為什麼?」這個瘋狂女孩,腦子裡到底都裝些什麼呢?

 

「我們家的人都有躁鬱症,我家三個姐妹的老爸都不一樣,所以我有四個家。小我一歲的妹妹是同性戀,她的女朋友因為她還休學,變成檳榔西施;小我兩歲的妹妹說將來要出家,因為她已經看透七情六欲。後來我看書說,有時候學習大叫,不要壓抑,對身體會好一點,所以我們就輪流叫。」她數著指頭介紹她的妹妹們,樣子看起來很天真。

 

聽完,洛軍才明白,原來瘋狂女孩的背後有個瘋狂家族。

 

「那個檳榔西施我認識,我還以為她喜歡我。」他還以為自己當真老來俏呢。

 

「世界上巧合很多的。」

 

雖然從靖采的敘述中,他沒聽到太悲慘的事情。

 

但作一口深呼吸後,他還是嚴肅地問:「那妳真的想死嗎?」

 

她只是低下頭,露出細白的頸子,手裡敲敲打打的,頭也蠕動的厲害。

 

洛軍一直學不會怎麼愛一個人,他只懂得幫助人解脫。

 

可是,出自生命的第一次,他希望靖采熱衷活著,他想載她到有生命的地方。

 

08.

春美決定不再壓抑了,不管是樓上的瘋癲女人,還是她的無聊丈夫,她都不再壓抑了。想起王太太說的悲劇?她才不理會,什麼是悲劇?忍耐才是悲劇。

 

與明輝見完面後,她就去剪了頭髮、報名了減肥課程,順便還去拿了離婚證書回來。隔天一早,她拿了丈夫廢棄的舊紙,在上頭寫了她連夢裡都會喃喃自語的話,然後偷偷貼在那女人的門上。

 

過沒多久,丈夫難得回來,依舊是那一副不理人的鳥樣。她不再保持沈默,她主動開口說:「我們離婚吧!」

 

她以為丈夫會問:妳有別人嗎?還是妳覺得錢拿的不夠?但丈夫沒有特別的反應,

只是沈默了半晌,他當下就蓋章簽名。

 

春美很高興丈夫不拖泥帶水,雖然他們習慣不相愛,可是他始終是照顧她的。

 

在配偶欄沈寂十多年的名字,今天終於可以消失了。

 

「洛軍,我要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春美笑了,第一次如釋重負的笑了。

 

突然成為前夫的他,還沒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咧著牙,微微地回應。

 

 

09.

 

沒多久,洛軍的簡訊鈴聲響了。

 

他緊張的打開它。

 

上頭寫著:

『只有一種食物不會變壞,叫做蜜糖,要餵我吃嗎?我愛你,1。』

 

一抬頭,他看到靖采全身發紅,尤其是脖子滿滿漲紅到臉,好像是在害羞。

 

他沒有會錯意,這次真的是老來俏了。

 

「我們一起到沒有人的地方吧。」他在她耳邊,這麼輕聲說著。

 

 

END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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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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