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的氣氛維持好一陣子才平靜，警備部門的人員當然老早就開始執行收押闖入者的動作，這次沒像上次一樣全部被對方逃掉了。祈蘭部長雖說還是對於讓兩個現行犯從他眼前逃走這件事感到氣餒，但至少他們這次有所收穫。

我正準備在台階上坐下來，稍微休息一下時，羅雅老師匆忙的身影映入我的視線。

她的臉色不太對勁，在一片歡樂的人群中特別顯眼，她快速地擠過一個又一個擋住她的人，往水晶廣場跑過去。

該不是泠安和班導那邊出什麼事了吧？確實，這麼長一段時間，他們早該分出勝負了。泠安該不會贏了之後就馬上離開……等等，還不能咬定是泠安獲勝，不過機率真的好大啊……

我擔心地追過去，因為心緒繁亂，沒先掰個藉口讓伊潔不要跟過來，結果就是她邊跑邊問我怎麼回事，而我完全答不上來。

我們腳程比較快，還沒到行政大樓就追上老師，她也看見了我：「我突然有很不好的預感，勝負應該分出來了。」

果不其然。

伊潔還未收起的淨化之杖照亮了廣場，其中一大半都濺滿鮮血。

班導雙眼緊閉，躺在一片血泊中，全身沒有一處是沒受傷的，右腳甚至斷了一半。白色軍服連同上面的胸章，被持有者的血液染成紅色。

這景象實在太過悽慘，我都不曉得該怎麼形容了。

簡直是殘殺。

得勝的那個人坐在殘破的噴水池基座上，英俊臉龐掛著笑容，彷彿在欣賞自己的傑作一樣看著曾被稱為師父的人。

他就連衣服都沒什麼破損。

注意到我們，他說：「放心，他還有一口氣在，不過也差不多該死了。」

羅雅老師幾乎是馬上衝到班導旁邊去，顫抖著確認他的生命跡象。

「怎、怎麼……泠安，你……」伊潔蒼白著臉，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沒有人告訴過妳？我是背叛者。」泠安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站起身，拍去身上粉塵：「外面的行動好像失敗了，沒關係，我正好也該離開。」

他第二度用那種令人寒毛直豎的眼神盯著我，「至於妳的紋章，就留到下次。」

「你要去哪？」我費盡力氣才講出這麼幾個字。

「沒必要告訴妳。」泠安說完，踏進傳送陣法，離去。在他消失的點上，只剩下斷成兩半的學生證。

『坦伊！』

數個聲音同時喊道，祈蘭、貓女老師和頌麥爾主任從另一邊跑向班導。

「這實在太過分了……他幾乎沒攻擊要害，反而全都是容易大量出血和感到劇烈疼痛的地方！」主任的嗓音相當嘶啞。

祈蘭握住聯盟制服上的聯絡水晶，大聲說道：「耶來！用最快的速度結束或中斷你手上的工作趕來嵐斯洛，拜託你盡可能快點！」

醫療部長沒有辜負他的期待。不出兩分鐘，耶來便在班導身旁跪下，連問都不問便直接開始救人。數十根針筒隨著銀絲飛出他的袖子，好幾個複雜陣法出現在地面上，與血紅交織成奇異顏色。

他原本就緊皺著的眉頭越來越緊，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臉色越來越沉。

「你答應過的……不要連你都……」羅雅老師跪在地上，表情是前所未見的惶恐。如果班導就這麼喪命，真的，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貓女老師緊緊抓著主任的衣角，好像不這麼做就會暈過去。他們緊盯著正接受治療的搭檔，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就這麼過了十分鐘，耶來停下針筒，收起陣法，臉色灰敗如土得轉過身來，搖了搖頭。

「我救不了他，他的外傷跟內傷都太嚴重，又失血過多──」

他還沒說完，貓女老師便摀著臉坐到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主任連安慰這個動作都做不出來，只是呆愣地直視前方，不敢接受事實。至於羅雅老師……她的表情我不管用多麼深刻的詞彙去形容都不夠。

「──趁他還能聽見你們的聲音，把該說的說一說吧。」醫療部長閉上眼，咬著牙說完話。

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他確實是個少根筋、大多時候都不負責任的老師，不過他的重要性也是無可替代的。是他一步步教我怎麼拉弓射箭，也經常在課餘時間關心我在幻界的適應狀況，不只是我，儘管他總是顯得很隨便，班上每個同學的動向他是一點都沒放過的。

真的、他真的就要這樣走了嗎？

「不可以放棄！」

眾人回過頭，看著發話者走進廣場。

希兒帶著認真的眼神說道：「耶來部長，請交給我試試。」

「這位水族小妹妹，妳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我說，請讓我試試！」她大動作地取下脖子上的繃帶，露出藍色的心型紋身，不對，那不是紋身！

耶來睜圓了眼睛。

「再讓我重新說一次：我，希兒‧琳洛菲，水之紋章靈體傳人，要救這個傷者！」她用與她柔弱外表相去甚遠的堅定口氣說，沒等耶來回應，她便直接繞過他走到班導旁邊。

「大家快點退後，她要用傳人的力量了，靠近會受傷！」伊潔好像終於找回聲音，她拉起六神無主的羅雅老師往後退，其他能自己行動的人也迅速退開。

希兒緊扣十指，閉上雙眼，唸出咒文：『以永恆精靈彌音之名，令流水湧出。傾聽我的祈禱，接受我的信念，回歸水源最初的淨潔，沖刷殘留之傷痛……』

隨著她的吟誦，點點藍光開始聚集在班導的傷口上，同時，她身邊也出現了一顆水藍色寶石，那應該就是靈體紋章的宿體。

「咲風，」羅雅老師虛弱地喚了聲：「流吟歌。」

流吟歌……幻界聖曲的水之歌是吧？我點點頭，往前站一步後開始唱起：「前行的旅者，切莫停下腳步，一如那不息的水流，向世界盡頭遨遊──」這是一首曲調很輕柔的歌，就像水一樣，溫和且變化莫測。

有了幻界聖曲的幫助，水元素的聚集更加順利，圍繞在班導身上的藍光愈加燦爛。

比起耶來治療了數分鐘的結果，他身上的傷口癒合得比剛才更快，蒼白的臉逐漸有了血色。

『……水之心從我命，令傷者痊癒！』她大聲喊出最後的禱詞，然後跪倒在地上大聲喘氣，水藍寶石消失在空氣中。

「希兒！」耀風立刻從旁邊衝出來，他應該是跟希兒一起來的，只不過躲到現在。畢竟他也是有權不撤離的人之一，留在學校也不奇怪，「妳沒事吧？」

「沒、沒事，只是力量使用過度。」希兒藉著他的攙扶站起身：「我沒辦法完全治好他，但是至少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了，他必須從現在開始靜養半年以上。」

「水之紋章靈體──水之心，治療之母。」耶來邊檢查班導的身體狀況一邊感嘆：「是的，我確實聽過她的神蹟，沒想到效果如此顯著。」

「這種規模的治療久久才能用一次，但是足夠讓瀕死的人活下來了。」希兒說，看起來真的很疲累的樣子。

「我現在馬上把他帶回醫療部門。」無數銀絲從他的袖口中飛出，迅速組成一個擔架，他小心地把班導移到上面，並展開傳送陣法。

離開之前，他躊躇了一會，說：「祈蘭，你先留在這裡，把該帶的人都帶上之後回聯盟來，我想知道是誰有本事把坦伊打成這樣。」

耶來離開後，祈蘭盯著我們這一票還沒從激烈起伏的情緒中回神過來的師生：「你們稍微冷靜一下，然後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左右看了一回，知道真相又還能好好說話的似乎只有我了，不過我怎麼樣都不覺得這裡是談論真相的好場合，「祈蘭部長，等一下能不能帶我一起去聯盟呢？我想在那邊說比較妥當。」

「我也要去！」伊潔說，想必她很想知道泠安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那個樣子吧。

「我也有事必須要說。」希兒跟進，或許是要解釋她為什麼隱瞞傳人身分到現在。

「那就把傳人跟知情的老師一起帶去聯盟進行會議好了。」祈蘭很快下決定，「二十分鐘後在校門口集合，那時聯盟會打開『門』讓職員押送闖入者回去，一起過去正好。」

「不，我和凱莉就不加入了，我們身為這所學校的職員還有必須要做的事。」主任搖搖頭，往右邊看去：「羅雅，事情的經過就拜託妳交代了。」

「……好。」

有決定之後，我們各自散開，伊潔難得沒纏著我。

我其實也不曉得該去哪，只是茫然地回到校門廣場，眾人正在進行修復工作或療傷，整個地方頓時變得像菜市場一樣嘈雜、無序。思考一會，我往比較安靜的禮堂前進，剛打過一場混仗，大多數學生都不想待在裝飾陰暗的禮堂。

「嗚……怎麼會這樣……」

幾乎是一踏進去，我就聽見了那從角落傳來的嗚咽。

「學姊？」我詫異地看著在舞池邊縮成一團的曦儀學姊，她聽見我的呼喚抬起頭，一雙眼睛因為哭泣而紅腫。

「學、學妹……嗚！」她突然撲上來抱住我：「哥哥他跟著那些傢伙走了，怎麼辦啊──！」

哥哥指的是祖學長吧？這麼說起來，舞會之前他的確有跟我說些關於開竅者的、令人匪夷所思的話，難道他其實是那些人的同夥？

「他還叫我不要跟上，待在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不懂啊！」

學姊的感覺一定跟我發覺泠安是叛徒那時更糟糕吧，他們情同手足，學姊理所當然會這麼難過。

「學姊，不用擔心，我相信祖學長他這麼做一定有原因，他會回來的。」我現在只能輕拍她的背、安慰她。

或許我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身為主謀的泠安，還有「回來」的可能嗎？

※

「人都在這裡了吧？那麼，出發。」

簡短的命令發出，警備隊員魚貫進入傳送門，他們押送的闖入者還在不斷掙扎。

──每一個身上都帶著濃厚的人類氣息。

第三次到聯盟，警備部門雖然在上次那場破壞後重新裝潢了，還是維持那種辦公室模式，不過牆上放著的武器比先前更多，桌椅似乎也換成比較堅固的材質。

「你們直接跟我去會議室。」祈蘭對我們勾勾手，穿過一群對我們拋來好奇眼光的職員，進入警備部門外的會議室。

果然，門一打開又是一堆高官，所有部長都到齊了，加上斬夜和一個我沒見過的七級男子。他用布將下半臉包起，頭上也覆著頭巾，唯一露在外面的灰色眼睛還有一隻被瀏海擋住，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摸不清長相的人。

「請先解釋事情經過吧，狄咲風。」斬夜說，照理來講她應該要指名身為成年人的羅雅老師來說明，不過羅雅老師現在狀況極差這件事任誰都看得出來，真不知道為什麼主任一定要她來。

我把泠安背叛和開竅者的事情從頭到尾講過一遍，從頭到尾伊潔都擺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原來如此，水之紋章實體傳人就是黑靈之子，而他與開竅者們聯手了。」斬夜聽完後沉吟一會，「那妳呢？水之紋章的另一位傳人，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公佈身分？這麼多年以來，我們都以為靈體傳人絕後了。」

希兒先是微微欠身之後才開始講話，這應該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些高官，卻比我沉穩許多：「是這樣的，就如各位所知，雨族是水系種族中負責預知與祭祀的一族，同時也負責保管靈體紋章，而在四百年前，一個預知使我們決定隱藏紋章存在。那個預知是這樣說的：『水之紋章的另一半，將墮入黑暗並使世界顛覆。』」

這預言精準無比，雖然四百年以後才兌現。

「從那之後，族人盡力宣揚傳人已死且絕後的消息，並將紋章之力世世代代以咒文束縛起來。若是另一半紋章真的背叛的那天到來，至少還能保有靈體紋章，不至於使平衡崩解。嵐斯洛遭受到攻擊的時候，我立刻躲了起來，水之心告訴我時候將至，要我在暗中觀察。我自然是早就感覺到那座廣場傳來無法忽視的冰的力量，也透過紋章感應確認對方身分，我知道時候到了，所以選擇解除束縛。」她停頓一會：「再者，我不可能坐視一條生命在我眼前逝去。」

我想起伊潔受到雷擊時保護她的水，該不會就是希兒弄的吧？現在想想很有可能。

斬夜嘆了口氣：「羅雅，我記得妳也是當年事件的知情者吧？」

「是的。」她很快應答。

「那就沒什麼好忌憚的了。」斬夜清清喉嚨，稍微提高音量：「各位，大預言已經開始，聯盟必須為即將到來的戰爭做最佳準備。」她轉頭看向情報部長：「卡也加，請你聯絡耀陽，要他盡快過來，直接用傳送陣法到會議室門口。」

「遵命。」卡也加把食指放上太陽穴，沒幾秒鐘就完成工作：「他說他會在三十秒內趕到。」

這樣就聯絡完畢！？你的能力到底是什麼，未免也方便過頭了。

老爹在大約二十秒後進入會議室，他身上還穿著黑色西裝，沒戴眼鏡。

他還來不及說什麼話，連招呼都還沒打，斬夜馬上語氣凌厲地說：「耀陽，依照我們之前討論的結果，大預言一生效就要帶傳人到春陽的神殿聽取預言，對吧？」

老爹頷首肯定。

「是時候了，請你母親準備好，關係人全都要到。另外，你女兒剛剛帶來的情報證實某一項我們推論已久的事──那個開竅者集團確實與黑靈有關。」

「什麼！？」老爹看起來像是被雷打到：「您是說，他們又出現了！？」

「上次闖進聯盟的就是他們，不會有錯，他們和水之紋章實體傳人聯手搶奪紋章。」

看老爹驚訝不已的表情，難道說他知道那些開竅者的事？他的確是開竅者中的佼佼者，有跟他們接觸過也不會太令人意外。

「我明白了，這代表我已經在隨行名單上，對吧？」

「你一直都把自己算在裡面吧？你捨得這兩隻自己去冒險？」卡也加有些嘲弄地說。

老爹看了我們兩個一眼：「他們接下來要面對的危險本來就不是我能干涉的，早點把翅膀練硬才是正道。」

「羅雅，那妳呢？要跟嗎？」卡也加把問題轉向羅雅老師。

她猶疑一會，最後終於搖搖頭：「不，我已經把我所能教的所有知識和技巧都教給咲風，沒有戰鬥能力的我隨行只會成為累贅。」

她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作為她的學生，我知道她是想跟上的，只是基於她自己說的那個理由而無法如願。

「傳人之外的隨行者之後再安排。」斬夜繼續下著命令：「重要的是傳人，會議結束之後馬上發下通知，前後兩代的傳人都要知道集合的時間、地點和現在的事態。」

「呃，在那之前，要讓民眾知道戰爭快開打了嗎？」卡也加舉起手問道。

「十多年前才發生過那種悲劇……民眾可能會恐慌，不過先有準備才能減少傷亡。」莉莉絲說完，等著斬夜下決定。

她這次不再那麼果斷了，民眾知情與否事關重大。

那名我不認識的蒙面男子拍了拍斬夜的手。她頓時像是接收到什麼重要訊息，緊皺的眉頭突然鬆開：「你說的沒錯，比斯，民眾得知道，但不是現在，否則傳人的行動會受到阻礙。」

比斯大概是那個人的名字，不過他剛剛完全沒說話吧？不對，他在這場會議中根本從頭到尾都沒發出過聲音，難道斬夜跟他有心電感應不成？

「接下來只剩下我們聯盟內自己的事務要討論了，傳人們先離開沒關係，在旅程開始前準備妥當吧。」斬夜看著我說。

「你們一直在說『旅程』、『隨行』，我們之後到底要做什麼？」耀風發出他唯一的問句。

回答他的人不是斬夜，而是我們的父親：「環遊世界。」

……啥？

「不管是要去找賢者或是取得擊敗黑靈的關鍵，這都是必經之途。」大約是我的表情實在太驚疑，莉莉絲好心加註，「等你們聽見預言就能得到更進一步的指示。」

「這個世界就拜託你們了。」斬夜突然非常慎重地說。

整個會議室的焦點集中到我們身上。

因為我已經對自己承諾過不再自欺欺人，所以我要坦誠地說，我感到很害怕、不知所措，拯救世界這種事我還沒準備好。

不過，我不會再退開了。

就算是為了爸爸媽媽、班導、羅雅老師、泠安，以及那些幫助過我的所有幻界同伴，我會盡全力，把世界導回正軌。

戰爭近在咫尺。

旅程正要開始。

風之幻歌III<慶典的盛樂>－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