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只有大約六個人的影廳裡,我想不起來上一次一個人看電影是什麼時候. 已經很久很久,我的時間和生活都不屬於自己. 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裡,不用說話也不被旁人打擾,我滿心期待與老朋友Celine和Jesse重新聚首.

十八年前,我們在維也納相遇. 未來還那麼遙遠,還有那麼多可能,一個浪漫的理由,就輕易改變既定的旅途,彷彿一揮手,世界也會為我們停止轉動. 我們有那麼多話可以聊. 那麼年輕.

九年前,我們在巴黎重逢. 生活和感情的歷練讓彼此都成長了不少,開始質疑,思索和遺憾擁有與失去的一切,在what if的想法和take a chance的勇氣之間,走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再九年後的現在,我難得從工作和家庭中抽身來與同樣為人父母的他們相聚. 這些年來,他們過得如何?

電影一開場,中年的Jesse送前段婚姻的兒子搭機回美國,依依不捨的提醒兒子要保持聯絡,告訴他下次何時再見,兒子冷靜的道別,頭也不回的走過安檢,Jesse黯然看著他消失在視線中. 直到這一刻,我還無法把這個滿臉滄桑的中年男人和我認識的Jesse連結在一起,下一幕,他失落的轉身走出機場,背影和走路的方式讓我在心裡叫出聲來:"That's my Jesse!"

當年他在維也納西站難分難捨的送別Celine後,就是這樣像斷了線的木偶,無神的走出車站.

維也納之後的故事,Celine和Jesse在巴黎娓娓道來.

Babe, you are gonna miss that flight. Jesse笑而不語的落幕,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

Before Sunrise留下"Celine和Jesse會再相見嗎?"的問號.

Before Sunset的餘韻繚繞在:"他們會在一起嗎?"

匆匆九年又過去,Before Midnight的問題是,相知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了,然後呢? 

還沒進戲院以前,我已經知道大概的劇情(Before系列的劇情就這麼簡單,知道了也沒有什麼影響),也從真實人生中得到了答案. 只是沒有想到,這第三部曲會這麼hit home. (雖然意思差不多,中文用來表達"深入我心"的詞彙不如英文的這兩個字在此時此刻更貼切傳神.)

我的年代其實比Celine和Jesse晚了六七年,但是這三部曲的時間點,剛好和我的人生階段多少符合. 少年的我一心嚮往Before Sunrise那樣機緣巧合的美麗愛情,二十出頭的我像Before Sunset裡的Celine一樣,在新戀情中不斷回首錯過的人,無法把心安定下來. 而今的我,為人妻為人母,每天在瑣碎事物中過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間,經常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一度擁有的浪漫情懷.

偶然回想過去,我沒有遺憾錯過了誰. 與某些人在某些城市裡漫步傾談的回憶,想起來還帶著美好的餘韻. 曾經以為是Jesse的那些男人,而今果然讓我更珍惜身邊的另一半. 即使如此,Before Midnight還是不可思議的貼近我此時的生活 -- 我和屬於我的那個人在一起,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但是這不表示我們的生活就像好萊塢愛情喜劇片結尾那樣皆大歡喜 -- 婚姻和孩子是兩門艱難的功課,每一天都是新的挑戰,我們無可避免的會有爭執,會有那麼一些時候對一切覺得疲倦,然而低潮總是會過去,重要的是我們仍然牽著手,願意一起走下去.

我想對年輕或沒有類似生活經驗的人,這部片大概可以歸類為"恐怖片" -- 原來再怎麼美好的愛情到頭來也只造就ㄧ對不停為了瑣事拌嘴的夫妻. 然而如果在十八年前就認識Celine和Jesse,和他們一路走來,其實不難想像從幾小時的心靈相通到長期的伴侶關係,必定會產生的變化. 短暫相處時的火花,長時間下來不免有擦槍走火的時候,這並不代表愛情不在了 -- 走在希臘田野和小鎮街道間,兩人的對話仍然如在維也納和巴黎時一樣珠璣不斷,Jesse仍然抓住每個機會逗Celine笑,Celine也不忘在眾人面前扮金髮傻妞,給足Jesse男人面子 -- 在我看來,他們是ㄧ對默契十足,相愛相知的伴侶,和我周遭的夫妻朋友一樣,有快樂的時光,也有現實的煩惱.

對這樣的伴侶來說,爭吵不必然是負面的 -- 它只是許多溝通形式中的一種,帶著更多的能量和必須表達的感受,讓雙方有機會審視一些問題和尋求修正之道. 會吵架的夫妻不見得感情不好,不吵架的夫妻不見得比較恩愛,有些人只是沒有勇氣說出實話和面對衝突,於是寧願維持外表的和諧. Celine和Jesse的爭吵,和許多夫妻爭執的點其實差不多: 雙方都覺得自己為這個家付出很多,犧牲了個人夢想,卻沒有得到對方的體諒和感謝. 然而另一方看在眼裡,疼在心底,只是做出來的回應不是所期盼的樣子,於是互相累積了一些怨氣,等著磨擦的時刻一吐為快.

從Sunrise的純情浪漫,到Sunset的成熟理性,Before Midnight以另一個異國為背景,鋪陳穩定關係中為人父母的Celine和Jesse必然的對話和口角. Sunrise裡兩人就有過意見不合的小拌嘴,Sunset是計程車裡的真心話攤牌,Midnight中的衝突相對較前兩集來得強烈,只因兩人的關係已經更加親密,可以在對方面前沒有顧忌的把心裡說出來,一併附上最真實的自我. 換個角度來說,兩個人在這段關係裡其實更有安全感,更敢於表達自己,即使整個場景都顯得荒謬無稽,即使是赤裸著已經不再青春的身體.

Celine和Jesse的外型隨著戲外的人生改變,老了瘦了滄桑了發福了,都是真實而令人感動的變化. 現實生活中,有多少人在九年前九年後,經歷了悲歡離合或懷孕生產的過程,還能一點也沒有變? 結婚生孩子以後,我體會到真正的愛情是隨著生活增長,而不是被外型或環境的改變磨損. 有人問四十歲的Celine有了皺紋和肚子,個性也不再可愛,到底為什麼Jesse還能愛她一如初衷?

這樣膚淺的疑問只能來自沒有經歷過真實人生的人. 沒有人永遠年輕貌美可愛,沒有人在歲月中永遠不變,真正的愛不是單一形式,不是片段時空,你當年愛上的人不會永遠不變,他會隨著人生歷練成長改變,你的心中永遠記得對方最初的模樣,愛的卻是同一個人每一天不同的樣子,連打嗝,放屁,生氣,悲傷,沒有形象和不可理喻的一切一起愛進去. 有的時候,你對這個人的某些言語行為感到生氣,然而這個人也能三言兩語,精準的知道怎麼逗你笑. 就是在那個笑出來的時刻,你願意寬恕,願意包容,願意和好,願意修補那些磨損的部分,願意留在這個人的身邊,一起對人生說come what may.   

Before系列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給觀眾一個完美的結局: Sunrise中,美好的一夜膠著在悵然的微笑裡; Sunset讓背負感情責任與創傷的兩人重新聚首,錯過那班飛機必然導致人生全盤洗牌 (如Jesse說的:"I fucked up my whole life because of the way you sing."). 我沒有期待過Celine和Jesse有個happily ever after的結局,我知道他們會和大部分的couples一樣,在相處中無可避免的摩擦,在歲月中慢慢磨合,在人生的高低起伏裡,選擇攜手同行或是漸行漸遠.

Still there. Still there. Still there. Gone.

走的是光陰,是青春,是所有時間裡留不住的東西.

重要的是你和那個相愛的人,還願意一起繼續迎接未來無數個日出日落午夜,然後某天一同回顧這段時光裡美好和粗糙的一切,知道自己選擇所愛,愛己所選,沒有錯過誰,也沒有錯過真實人生裡的酸甜苦辣各種滋味.

電影落幕. 我坐在黑暗裡,眼眶微濕的微笑. 我的老朋友們這九年來,和我一樣在人生的道路上擁抱生命給予或剝奪的一切,他們的生活和我再一次重疊,我們互相了解,這是怎麼樣的一段旅程.

九年後,我們會再相見嗎?   

那時候,我們又會各自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我站起身,走向另一個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