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寫了"愛在黎明破曉時: 25歲的經典,90年代的愛情",就不能不繼續把三部曲寫完.

Before Sunrise是啟蒙並且改變我人生的電影,沒有什麼可以改變它的地位,但是整個Before三部曲裡我最愛的,其實是既惆悵又溫柔,既苦澀又甜美的Before Sunset (愛在日落巴黎時).  

Before Sunrise的結尾,鏡頭帶離分別後的Jesse與Celine,一一回顧他們走過的地方. 維也納展開了新的一天,而前夜的故事,只留下人去樓空的景象. 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再見. 轉眼九年過去,現實與銀幕上相同的時序,Before Sunset由巴黎街景開場,鏡頭穿越巷弄來到左岸的Shakespeare and Company書店. 西站分別後,十二月再見的約定沒有實現,Jesse把當年的"一夜情"寫成書,來此開新書發表會. Celine在報上看到消息前往,兩人終於重逢. 

和九年前一樣,回美國的飛機在幾個小時後等著Jesse. 這一次,他們只有九十分鐘的時間重溫當年的記憶,填補空白的背景,在巴黎的街道追溯維也納的足跡. 彼時彼人,此時此地. 再相見,Jesse已婚有了孩子,Celine在一段穩定的關係裡,當下的歲月與人生,看似不再有交集的可能. 然而隨著對話展開,從當年的失約開始,到別後與現今的生活,和對人生的觀察與反思,兩人在午後的巴黎走著聊著,彷彿維也納的那夜不曾結束,時間的流逝也視若無睹. 

Before Sunrise裡,二十出頭的戀愛是粉彩夢境似的偶遇,整個世界拋諸腦後的任性,和以為人生由我掌控的自信. 為了不讓美好的一夜在遠洋電話和信件裡被時間稀釋,不願熱烈的火花在現實的距離中逐漸熄滅,兩人決定不留下連絡方式,直到臨別在即才心慌意亂相約再見,以為六個月之約就是最好的考驗,最美麗的逗點. 

到了Before Sunset,經歷了更多人生,三十好幾的Jesse和Celine年少情懷不再. 兩人對往事有著複雜矛盾的情感,以批判口吻把當年的天真貶得一文不值,也將僅存的溫柔藏在犀利自嘲的言語裡. 年輕的單純與浪漫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世故的應對與謹慎(初見時的客套與故作輕鬆的對話),本能的謊言與防衛(Jesse否認當年有赴約/Celine堅持兩人沒有發生關係),和情感的壓抑與流露(綠蔭道上Jesse拉Celine坐膝上,兩人頓覺尷尬而分開/Celine在家門前擁抱Jesse,告訴他他不會化成分子散掉).

最令人心折的一段,是兩人由塞納河遊船延續到車上的對話: Jesse說出寫書是為了不要忘記那夜真實發生過,Celine則坦承自己甚至想念Jesse的鬍渣在陽光裡閃耀的模樣. 原本聊著別後生活經歷,卻不涉及真實感受的兩人,終於談起對當年未能重逢的想法,冷靜自持的假象一寸寸瓦解.  

Jesse: “Why didn’t we exchange numbers and stuff?” ("我們為什麼沒交換電話什麼的?")

Celine: “We were young and stupid?” ("因為我們年輕又愚蠢?")

Jesse: “Are we still?” (我們還是一樣嗎?) 

當年寧願不留下聯絡方式也要維持愛情的完整,其實是因為沒有勇氣面對可能的失敗,六個月後再見的約定看似美麗,卻是不切實際的孩子氣. 年輕的兩人對人生的無常,諾言的脆弱,和現實的殘酷渾然未覺,於是成長帶來的失落都是青春的錯,後來發生與沒有發生的一切,都成為對年輕的自己最無情的嘲諷.

在車上,密閉的空間引起更強烈的情緒,Celine激動的說自己再也無法全心投入一段感情,因為她所有浪漫情懷都在那一夜用盡; 同樣的，Jesse在Celine失約之後也對浪漫愛情絕望死心,結婚只是某個期望的實現,因此幾年來婚姻並不快樂. 那一夜的回憶成了共同的絆腳石,兩人跌跌撞撞來到三十好幾,才明白癒合的傷痕有多深,才知道未了的心願有多重,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坐在廢墟裡憑弔著錯過的可能,哪裡也去不成.

Celine與Jesse在理想幻滅後不情願的成長,終於知道年過三十的愛情,要用更昂貴的,實際的,甚至殘酷的代價去換. 口頭的承諾,淚眼的約定,承擔不起那樣的責任. 他們已經錯過一次,這樣的機會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 於是每一次該道別的時候,兩人不斷找藉口延續相處的時間,不斷找理由再靠近一點: 一段遊船,一趟便車,一個擁抱,一個送別,一杯茶和一首歌. 歲月把一切都變得艱難,也把情感變得複雜,變得迂迴,變得脆弱. Before Sunrise裡,年輕的愛情是摩天輪上的吻,和隨之交付心靈與身體的親密; 到了Before Sunset,舊情人的重逢是一場小心翼翼的雙人默劇,試圖親近卻不敢碰觸,只怕一越界就全盤皆輸.

Before Sunrise描寫的是二十幾歲的浪漫,和對未來的無知與無懼. 而Before Sunset是”關於那個時間點,那個永遠消失的時間裡的那一刻.” (It’s about that time, that moment in time that is forever gone.) – 那個時刻不會再回來,但是身為一個(理應)理智的成年人,你怎麼看待年少錯失的愛情? 怎麼面對它的斷垣殘跡? 它留下什麼樣的印記? 如果能再有另一次機會,你會怎麼做?

誰不曾在某些時候幻想過,失去的那個人會再回到身邊,用熟悉的眼神看著自己,問你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告訴你這些年來你始終在他心裡,彼此的徹夜傾談從來不曾停止. 過了而立之年的我們不再年輕,生活中太多責任與羈絆,早已沒有揮霍的餘裕 – 但是誰沒有想過再要一點時間,再討一個機緣? 任何一個尋常的午後,任何一個可能的地點,只要那人再走進我的世界,只要我有一次重來的機會 – 那麼我也許有勇氣面對成人世界裡的粗糙,殘缺與混亂;有勇氣走出錯誤選擇導致的困境;有勇氣為了一個人,一個未竟的夢想,錯過那班根本不想搭的飛機,或是其他什麼東西.

Before Sunset的結局,寫在Jesse那個帶著複雜情感,寫著世故滄桑,卻又由衷快樂的笑容裡,回答了Before Sunrise留下的Will they? Will they not?

Yes they will. Some 9 years later.

而這只是下一個九年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