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乳之路走了八個月,雖然還沒有到盡頭,但是隨著副食品的加入,寶寶在懷中喝奶的時間越來短,我開始有點感傷. 

生產之前,我以為餵母乳很簡單,於是我一點功課也沒作,就這麼進了產房.

英國生產很注重skin to skin contact,也就是嬰兒一出生馬上放在媽媽裸露的胸前喝奶,幫助母嬰建立良好的親餵基礎. 因此寶寶一被產鉗夾出來,醫生俐落的剪了臍帶,馬上就把她放在我的胸上. 前一秒還全身發紫,放聲大哭的小東西,一到了媽媽胸前就像裝了自動導航,迅速的找到乳頭開始吸允. 那一刻,我滿心歡喜的想,餵母乳實在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沒想到的是,伴隨這美好而來的是一段血淚交織的旅程.

英國醫院一律母嬰同室,寶寶一離開母體就一直跟在媽媽身邊,這裡的觀念是新生兒非常需要母親,生產後的幾小時是建立母乳哺餵的黃金時期,寶寶能黏在媽媽身上最好,這樣寶寶可以馬上學吸奶,也幫助媽媽子宮收縮. 儘管我非常同意這樣的做法,實行上卻非常辛苦.

寶寶出生後,大部份時間都掛在胸前喝奶,生完當天乳汁還沒開始分泌,只能讓寶寶當安撫奶嘴吸,第二天一早我開始感到胸漲,同時被寶寶吸了一整晚的乳頭開始腫痛,用手擠壓,竟然擠出濃稠的黃色液體. 我以為乳房發炎流膿,急忙抓住來巡房的助產士,顧不得面子當場秀給她看. 她看了大概覺得我沒經驗又大驚小怪,輕描淡寫的說了句:"那是初乳,營養成分很高,趕快給寶寶喝!" 說完就走了,留下傷口劇痛,無法行動的我,呆坐在病床上繼續和寶寶奮鬥. 這時我才開始覺得,餵母乳不如我想像中的簡單.

隔天上午,專門教母乳哺育的社工來病房,一對一指導怎麼餵母奶,我認真的學抱寶寶的姿勢和寶寶嘴巴吸附的技巧,理論上都很簡單,但是做起來就是不上手. 住院的幾天裡,最辛苦的就是晚上小包回家後,我ㄧ個人在冰冷的病房裡坦露著上身,不斷的餵著一直吃不飽,哭鬧著睡不著的新生兒. 有次實在撐不住,請值班的護士來幫忙,她一看就說寶寶肚子餓,除了繼續餵奶之外別無他法,我只好努力保持清醒,抱著懷裡吃奶的小嬰兒,累到哭都哭不出來.

回家之後,我的母奶惡夢才真正開始.

我知道母乳寶寶容易餓,但是沒想到這意味著我每個小時都得餵奶,根本沒辦法做其他的事.前兩個星期,我幾乎是沒有行動能力的沙發馬鈴薯,每天不分日夜的坐在客廳沙發上餵母乳,白天連飯都沒時間吃,夜裡起床四五次是家常便飯,還天天從凌晨餵到天色大亮. 有的新生兒吃飽睡睡飽吃,我家寶寶睡不久也睡不熟,醒著的時候只有喝奶可以安撫她.

沒日沒夜的餵奶,隨之而來的就是乳頭破皮流血. 出院沒兩天,乳頭已經飽受摧殘,不餵奶痛,餵奶更痛,我照人家說的在乳頭上擦母奶效果不彰,去藥房買乳頭膏來擦也沒有用,最後只好請當藥師的包爸來英國看孫女時,從自家藥局帶一條羊脂膏來. 擦了羊脂膏,傷口稍微好一點,但是每到寶寶開始吸奶的那一瞬間,乳頭再次被猛烈拉扯裂開的痛只能用痛徹心肺形容,在一旁的小包都會看著我痛苦的表情,跟我倒吸一口氣,再萬分同情的問我痛不痛.

痛. 很痛. 非常痛. 痛得要命. 痛到咬牙切齒. 痛到我無法形容. 

可是寶寶不能不喝奶,家裡一點配方奶也沒有,再痛也得餵下去.

雖然從生產完就親餵,每隔一小時左右就脹奶,餵奶的時候奶水似乎很豐沛,但是寶寶一直討奶還是讓我身心俱疲. 那段時間我連吃飯都得放個枕頭在膝上,一手墊在枕頭上抱著寶寶餵奶,只靠單手吃完盤中的食物. (為了填飽肚子,我還練就用左手拿筷子吃麵這樣高難度的特技.) 這樣的餵法和頻率,我完全沒辦法過正常生活,我開始自我懷疑,到底是我方法用錯,姿勢不對,奶量不夠還是我根本不夠格為人母?

身體的痛和心理的累讓我很沮喪,我買了手動擠乳器,試著藉此提高奶量,但是每天從早忙到晚,半夜又得起床好幾次,我根本沒有那個時間與精力擠奶和消毒器材,好不容易抽出時間擠了一瓶,寶寶卻不愛奶瓶只肯讓我親餵,用沒幾天擠乳器就束之高閣了. 擠奶器唯一的作用是讓我知道我的奶量不算少,不是奶量的問題,於是我懷疑自己餵奶姿勢不正確,打電話請母奶宣導社工來家裡指導,也去有母乳志工提供諮商的媽媽寶寶聚會求助,但是理論和實際終究是兩回事,我還是在餵奶牢籠裡四處撞壁.  

寶寶滿三週後,我開始每天帶她出門,一切開始有了轉機. 除了認識其他媽媽讓我覺得自己不那麼孤立無援,知道我不是唯一一個餵奶餵到快瘋掉的新手媽媽(其他人不是走過一樣的坎坷路,就是和我在同一艘船上載浮載沉),最重要的是,我發現寶寶出門特別好睡,常常才推出家門不到十五分鐘就睡著,一睡可以睡上三四個小時. 原來她不是不愛睡,而是不愛在家睡,她可以睡這麼久,意味著她其實不是吃不飽,根本不需要每小時都喝奶,只是喜歡黏在媽媽身上討安全感而已. 這個發現讓我如釋重負,我於是天天帶她出門參加聚會或去咖啡廳,趁她睡覺時休息一下,也藉機拉長她的喝奶時間.

事情看來有了好轉,我還來不及享受,某天下午回到家就全身痠痛,忽冷忽熱,我起初以為是感冒,但是症狀卻比感冒來的兇猛,半夜坐在沙發上餵奶時,我突然意識到可能得了乳腺炎,上網一查果然八九不離十: 頻繁餵奶的次數驟減,間距拉長,的確是導致乳腺阻塞的可能原因之一,和網上看到的案例相比,我得的應該是輕微或初期的乳腺炎.

第二天下午,我到醫療中心掛臨時診(Walk-in appointment --在英國這樣的臨時診是由護士看診,真正嚴重才轉給醫生或轉介醫院),看診的是ㄧ個年輕的男護士,我敘述症狀告訴他我猜自己得了乳腺炎,他不知道是經驗不足還是害羞避嫌,從頭到尾都沒有要求檢查患部,我也不好意思問他要不要看,他就靠這樣的隔空問診開了抗生素給我.

母奶之路跌跌撞撞走到這裡,在得乳腺炎的這一刻跌到了谷底. 但是說也奇怪,吃了一星期的抗生素加上持續親餵,乳腺炎痊癒後,乳頭不再刺痛,脹奶不再那麼頻繁,接著我餵母奶越來越上手,不知不覺當中,寶寶兩個月大時開始睡過夜,吃奶時放在胸前自己就會張大嘴吸附上去,這時奶量也漸漸達到供需平衡,很少脹奶痛了. 從那以後,餵母奶不再是ㄧ件苦差事,我才真正開始享受親餵的幸福和親密感. 有時寶寶吃奶吃到睡著,我還抱著她,疼愛的看著她因用力吃奶而兩頰泛紅的可愛小臉,捨不得把她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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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乳的好處無須多言,親餵更是上天賜予母親的禮物. 這一路支持著我走下來的,除了小包的全力支持和寶寶的滿足模樣,還有一種近乎愚勇的執念 -- 我想身邊所有的媽媽都能餵母乳,我沒有理由做不到 -- 然而後來我才發現,每個媽媽餵母奶的歷程都不一樣,不是每個人都能餵,可以也不見得會堅持下去.

一切上了軌道以後,我才有時間和精力對餵母乳這件事多做研究. 看過一些別人的例子,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在倫敦,幫助哺餵母乳的資源很豐富,除了在醫院有skin to skin contact和母嬰同室幫助奠定餵母乳的基礎,出院前後有母乳社工和health visitor(健康家訪員)提供協助和家訪,附近也有一些媽媽寶寶聚會有母乳義工媽媽提供諮詢,再者母乳協會有24小時的熱線,如果需要,這些都是可以提供幫助的管道. 此外,西方社會對母乳哺育的觀念和態度很正向,相較於一些來自家人的阻力,我得到小包和公婆的支持與鼓勵,讓我能在心情不受影響的情況下度過最辛苦的前幾週.

身為過來人,我會建議想親餵的媽媽選擇母嬰同室. (英國一律母嬰同室,但是台灣醫院母嬰同室還不是常態.) 母嬰同室幫助建立親密關係和打下餵母奶的基礎,是母奶之路順遂的第一要素 -- 只有寶寶一直掛在媽媽身上,媽媽的母奶產量才會快又多 -- 很多媽媽以為自己奶量不夠,其實不是不夠,而是沒有母嬰同室,大腦沒受到持續泌奶的刺激,寶寶剛出生的前幾天是關鍵期,這段時間沒把握好,之後要再餵母奶就難了. 在台灣因為有做月子的觀念,認為產婦要多休息,因此大部分媽媽會偏好讓寶寶在醫院嬰兒室或坐月子中心由護士照顧,只有吃奶的時候才抱來身邊. 這是為什麼很多媽媽一開始泌乳量不多,以為自己沒奶就放棄,這是很可惜的. 母嬰同室媽媽雖然累,但是再累也就是那麼幾天,不要執著於傳統做月子的觀念,以寶寶的需求為前提,一旦親餵的關係建立了,一切都會輕鬆得多.

除此之外,我覺得把自己辛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寶寶送去嬰兒室集中管理是一件很殘酷的事,寶寶剛來到這世界對一切都還不熟悉,很沒有安全感,只有媽媽的體溫和心跳能讓他感到安全,這個時候如果不在媽媽身邊,寶寶一定很害怕很無助,以前看台灣醫院嬰兒室裡的寶寶哭覺得很正常(因為還沒當媽),現在覺得他們好可憐,那些寶寶如果一直在媽媽身邊,就不會哭得這麼淒慘了吧?! (我住院三天,自己的和別床的寶寶都哭不久,也不像嬰兒室裡的寶寶那樣哭得聲嘶力竭.)

再者,成為母親表示妳對懷中的小生命負起全然的責任,認為餵母乳對寶寶好就堅持下去,別人怎麼說都不重要. (當然另一半要事先溝通好,夫妻才能同心度過這段非常時期.) 一開始奶量不多沒有關係,寶寶出生時身體裡還帶著從母體得來的養分,而且新生兒的胃只有一個彈珠那麼小,幾滴母奶就能填滿,雖然消化得快,但是持續不斷的餵有助乳腺分泌,奶量只會越餵越多,不用擔心寶寶餓到. 非洲飢荒國家的嬰兒光吃母奶,瘦成皮包骨都能存活,文明世界裡還沒聽過有新生兒因為媽媽母奶不足而餓死的,新手媽媽其實不需要太擔心.

為母乳順利與否經常與母親的體質和情緒有關,我並不覺得一定要餵母乳才是稱職的好母親,然而如果沒有試過一段時間就輕易放棄,對母嬰的健康都是損失. 有些媽媽因為先天限制或其他因素無法餵母乳無可厚非,但是這樣的例子其實是極少數的. 台灣很多人對餵母乳的基本觀念是"沒奶是正常,有奶是運氣",因此餵沒多久覺得自己奶量少,猛找所謂的發奶秘方,情況沒有改善就把自己歸入先天不足的那一邊,舉白旗向配方奶屈服.

英國正好相反,所有的母乳哺育觀念都是從"每個媽媽都能親餵母奶"開始,如果有困難再對症下藥,很少有人會勸退努力餵母奶的媽媽. (英國法令甚至規定六個月以下新生兒配方奶不能加入商店促銷活動,因為那不是應該被鼓勵購買的產品.) 因為這樣,雖然在餵奶餵得身心俱疲時曾經自我懷疑,但是我始終相信自己能夠餵母奶,這樣一點基本的信心讓我破釜沉舟的餵下去,終於撐到雲開月明的那一天.

如果我在懷孕時多做些功課,對餵母乳有現在這樣的了解,也許會少走一些冤枉路(不過破皮流血再怎樣都是必經之路),但是這就像英文裡說的learned the hard way(用很辛苦的方式學),學到的經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生完沒有做月子沒有吃補,唯一喝過的發奶秘方是自來水,每天24小時自己帶新生兒累到像狗,這樣都能一路全母乳親餵,我相信有後援的媽媽餵起來應該更容易.

再過幾個月育嬰假就要結束,屆時寶寶一週要去托兒所三天,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大概只能早晚親餵. 我沒有預設目標一定要餵母奶到什麼時候,隨著寶寶長大和其他食物的加入,我想寶寶自然離乳的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我很珍惜寶寶賴在胸前的每分每秒,因為知道嬰兒需要母奶,就如孩子需要母親的時間一樣有期限. 終有一天,她會掙脫我的懷抱走向屬於她的人生. 

那一天,我會很欣慰的知道,在她生命剛開始的時候,我盡力給了她最好的.

我曾經把她緊抱懷中,走過這一段母乳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