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孩子之後,我才領悟經歷懷孕生產並不等於成為母親.

懷孕,在天時地利人和下,不難.

生產,有現代醫療技術輔助,也不難.

真正難的,是調適心境,對從自己身體出來的那個小生命負起責任,變成一個母親. 而這樣的過程,不是幾十分鐘,不是幾週又幾天,是一輩子的時間. 

生產後,我被推進恢復室,因為強烈的麻醉藥,全身不停顫抖. 寶寶被放在醫院的壓克力搖籃裡,一起推到床邊,助產士交代幾句,就先忙別的事去了,留下我們一家三口和妹妹,照料還滿身血污,包在小浴巾裡的新生兒. 我們小心翼翼,七手八腳的把寶寶身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幫她穿上人生的第一件衣服.

我很慶幸英國的醫院一律母嬰同室,我怎麼也捨不得剛從母體出來,還很需要媽媽安撫的寶寶被送到嬰兒室集中管理,幾小時才見媽媽一次. 剛出生的寶寶不太哭,大多數時間睜著還張不大的眼睛看著四週. 抱在胸前餵奶,小小的身軀依偎在懷中努力吸允,看著寶寶在懷裡滿足的享受著嶄新的世界,生產和產後的痛和這樣的快樂相較之下,如此微不足道.

當晚恢復室沒有其他產婦,醫生讓我們留在那裡過夜,省一晚單人房的費用. (英國產檢生產一律免費,我的醫院一般是四人房,單人房才需要付費,我們預約了一間,一晚七十英鎊,約合台幣3500元.) 小包原本要在醫院陪我和寶寶,但是前一晚他幾乎沒睡,恢復室也沒地方讓他睡,我要他回家好好休息,隔天早上再來醫院.

小包走後,麻藥漸漸退去,我酸痛無力的躺在病床上,坐都坐不起來,寶寶就放在我身邊沒人幫忙照顧,我只能請醫護人員換尿布,或幫我抱到身上餵奶. 就這麼到了半夜一點,我和寶寶都還沒睡,護士來告知有別的產婦要進恢復室,我們得搬到樓下的單人房. 沒多久,她把我的行李和雜物堆在床腳,把寶寶放在我身上,兩個護理人員把我們推下樓.

一路上,我抱著寶寶溫軟的身體,她明亮的眼睛專注的看著我,我忽然明白那相依為命的情感和責任沒有別人可以取代,母親和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孩子,在新生命的初始如此緊密的連結在一起,然而隨著孩子漸長,卻不是每一對母子/女都還有那樣的連繫. 我一定也曾經被母親這樣緊抱在胸前,但是我和她卻在歲月中漸行漸遠. 想到這裡,我把懷中的女兒抱得更緊,在心中對她承諾: 妳不會經歷媽媽經歷過的一切,媽媽會一直在妳身邊,給妳一個健全的家,讓妳快樂的成長.

因為生產失血不少,我被醫生們留院觀察(一般順產最快六小時可以出院,最多也只住一晚),在醫院住了三天. 白天小包都會來醫院幫忙,晚上我讓他回家睡覺,一個人和吃母乳吃不飽,一直不睡的寶寶抗戰. 數不清幾次寶寶在懷裡睡著,我把她放進小床,心想終於可以好好休息,才躺下來,寶寶就哇哇大哭,我只好把她抱上床餵到睡,再試著把她放回小床. 這樣的過程總要重複好幾次,她才會真正睡著,住院的三個晚上,我沒有一晚是在二點以前睡著的.

我一向不是有耐心的人,產後傷口痛,心理也還在調適中（我是生完才意識到生產的可怕,有點餘悸猶存）,身邊又沒有人幫忙,我以為我會撐不下去,沒想到我一次也沒有失去冷靜. 回想起來,我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渡過那三天,"為母則強"果然是天性,在那個當下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我都不曾覺得自己做不到,也就是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成為了母親,而這只是開始.

出院的那一天,我們把寶寶包在雪白的兔裝外套裡,用嬰兒背巾掛在我的胸前,坐黑頭計程車回家. 整個過程對我而言就像在做夢 -- 我看著車窗外的街景,想起剛到倫敦第一次坐黑頭車,是從暫居的小旅館提著四件行李搬進宿舍,怎麼一轉眼,我已經在這個城市落地生根,還生了個真正的倫敦人? 我抱緊懷裡的小嬰兒,知道她會擁有和我非常不一樣的人生.

回家後,考驗正式開始. 首先是餵母奶,再來是哭鬧和睡覺問題. 帶過妹妹和弟弟,我對小嬰兒還算有點經驗,然而餵母乳不像我想像的容易,寶寶吃不飽會哭鬧也睡不好,白天我得讓她一直掛在我身上,晚上她每一兩個小時就哭醒,我根本沒辦法好好睡一覺. 很多人都說寶寶睡媽媽就跟著睡是休息最好的方法,但是寶寶根本不太睡,這招對我完全沒有用. 小包休陪產假在家,如常一手包辦家事,也幫忙照顧寶寶讓我可以休息一下,但是新生兒需要的是媽媽的心跳氣味和母乳,爸爸能幫的忙有限. 剛回家的那幾天,Nina日夜不分,睡得少哭得多,我貧血加上傷口痛,還有荷爾蒙導致的產後憂鬱,根本是昏天暗地的過日子.

小包可以請兩星期的陪產假,他從寶寶出生那天開始請一週的假,之後連五週每週請一天假幫我照顧寶寶,因此我們週四出院,他週一就回去上班了. 剛開始一個人和新生兒在家,我不只手忙腳亂還孤立無援. 為了建立固定的時間表,我拿本子記錄寶寶幾點吃奶幾點換尿布,但是往往一忙起來幾小時過去,什麼都忘了寫下來. 每天我就是坐在沙發上抱著寶寶不停餵奶,沒有時間洗澡吃飯睡覺,好不容易她在懷裡睡著了,我以為終於有點時間可以做自己的事,沒想到把她一放進嬰兒床就哇哇大哭,我只好再把整個程序做一遍,一次又一次,還是一樣徒勞無功,那樣心理和身體的累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

每天我邊餵奶,邊在一疊育兒書裡找救兵,想在黑暗的日子裡找到甬道盡頭的光,書裡有制式答案,也有按部就班培養寶寶時間表的方法,然而沒有一本書是"Nina完全圖解手冊",我還是搞不懂怎麼搞定懷裡無法溝通的小東西. 這時的我就像隻無頭蒼蠅,茫然的尋找出路,卻一次次的撞牆. 懷孕時以為生產這一關過了就好,生完才知道原來懷孕生產都不算什麼,真正可怕的是面對一個小人卻手足無措,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賀爾蒙導致的產後憂鬱讓我滿腦子充滿恐怖的念頭. 

一晚小包下班回家,很羨慕的說: "我才不在家幾小時,Nina又更可愛了,妳真幸運可以在家帶小孩!" 我聽了眼淚當場不受控制的掉下來 -- 我知道我很幸運可以和寶寶朝夕相處,但是天天身心俱疲的在家不停餵奶換尿布,完全沒有喘息的空間,我實在不覺得我享受這樣的生活. 小包的話發自真心,然而聽者有心變成了嘲諷,我們兩個都被突如其來的眼淚嚇到了.

哭過那一次以後,我擦乾眼淚,知道哭不會讓我的日子比較好過 -- 我必須找到一個平衡點, 一個適合寶寶和我的互動關係,一個讓自己不會這麼孤單的生活方式 -- 我把出院時助產士給我的一疊資料翻了翻,找出母乳協會推薦,離家最近的媽媽寶寶聚會,Nina滿三週的那個星期一,小包去伊斯坦堡出差四天,我鼓起勇氣用揹巾背著她出了家門.

我一向不是擅長社交的人,在全是陌生人的場合裡更是只想躲起來. 懷孕的時候有人跟我說,孩子出生以後我會交到很多也是媽媽的朋友,我聽了有些不以為然 -- 有老公和妹妹在身邊,有每隔一陣子見面聊天的朋友,更有散居世界各地,靠MSN,E-mail或臉書聯絡的好友,喜歡獨來獨往的我不覺得有交新朋友的必要,再說只是因為有了寶寶就要去跟其他媽媽交朋友,這樣的交往似乎有些勉強,我完全沒辦法想像自己做這樣的事.

然而,成為母親意味著妳不再只為自己著想,也意味著必要的改變與妥協,我再怎麼不需要朋友(事實上,我非常需要和我正在經歷一樣人生轉變的朋友),寶寶也不能和外界隔絕. 就這樣,我推開了那扇門,抱著寶寶走進鬧哄哄,擠滿了媽媽和亂跑亂叫的嬰幼兒的房間裡. 雖然一個人也不認識,許多媽媽看到我懷裡的小嬰兒,紛紛上前來打招呼,知道我是第一次參加聚會,還熱心的幫我介紹人,誇獎我很勇敢,三週就能自己帶寶寶出門等等.

和她們聊天的過程中,我赫然發現大家都走過一樣的坎坷路,我的處境沒有比誰慘,那一瞬間,我看見了隧道盡頭的光若隱若現. 我非常幸運,第一次去就認識了兩個孩子的媽媽Ceri,她很熱情的和我分享自己的經驗,介紹我參加NCT(National Childbirth Trust)的Coffee Morning(媽媽帶寶寶一起喝咖啡聊天)和其他活動,聚會結束後還約我去喝咖啡,事後我才知道她是NCT在這一區的義工會長,難怪資訊和人脈都豐富.

那天以後,我發現出門走走不只對我很有幫助,寶寶在外面也好帶得多,餓了吃,吃飽睡,完全不像在家那麼難伺候,於是我開始每天下午帶她去家附近的倫敦新金融城Canary Wharf散步,她在推車裡睡著了,我就買杯茶坐下來看報紙或做自己的事喘口氣,日子竟然好過得多了. 同時,我們也固定去Coffee Morning和聚會,和其他的媽媽寶寶認識,沒多久,我就交了一些媽媽朋友,Nina也有了將來的玩伴.

日子慢慢的上軌道之後,不但餵母乳順利得多(這說起來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我也漸漸的掌握Nina的作息. 不知不覺的,Nina滿兩個月前開始睡過夜,我不用再每一兩小時起床一次,每個清晨坐在客廳裡,看窗外從漆黑到日出,中間雖然也有睡得不好的時候,但大致來說已經比剛出生時好多了. 我本來就是睡不多的人,能連續睡個六七個小時,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有了足夠的睡眠,我也能趁Nina還沒起床時先把自己打理好,好好吃頓早餐,充滿精神的迎接一天的挑戰.

前兩個月就像一團白霧,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撐過來的,一轉眼,我已經在隧道有光的這一頭,Nina也滿七個月了. 現在我們母女兩人默契十足,天天在外面趴趴走,Nina是個快樂的寶寶,不餓不累時總是笑容滿面,見到陌生人不怕生,出門充滿好奇,溜溜的大眼睛四處張望,很有她爸爸的社交手腕和媽媽的旅行天分.

聽到我沒有坐月子,身邊也沒有人幫忙,有些親友覺得我很可憐. 事實上,這是我的選擇,而且很慶幸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 產後一個月最重要的是打好餵母乳的基礎,我也不相信坐月子的飲食和禁忌,因此直接省略那一套. 此外,別人再怎麼幫,也不能完全照我的意思做事,產後要照顧自己和寶寶已經很累了,與其多招呼其他人,我寧願凡事親來省事得多. 再說,生孩子是我和小包的決定,養孩子是我們的責任,我沒有想過假手他人. 當然辛苦是一定的,我也有累到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什麼都不管的時候,但是咬咬牙,那個時刻也就過去了. 再辛苦,也是自己的選擇,為的是自己的家,我有體貼的先生和健康的女兒,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還沒有孩子的時候,常常有人好意勸我趕快生,我都聽了當耳邊風,照小包和我的進度來. 現在當了媽,我深深覺得勸人快生孩子是一件非常無聊又沒有意義的事 -- 孩子是父母一輩子的責任和牽掛,與其他人無關,父母必須確定自己準備好,負得起這樣沉重的責任,才把新生命帶來這世上. 除了不可抗力的因素,生而不養,養而不教,都不夠格為人父母.

我不知道那些勸人生孩子的人是不是真的很享受生養的過程,但是我知道這些人往往也是那些說自己為孩子犧牲奉獻多麼辛苦偉大的人. 事實上,我並不覺得為人母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 -- 孩子沒有要求被生出來,是母親的決定讓他來到這世界上(除了少數不幸的例子,女人對於要不要在自己肚子裡孕育一個生命有絕對的決定權),因為這樣,母親為孩子付出是天性,也是基本責任. 孩子帶來的歡樂與美好,讓一切的辛苦都值得,我只是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孩子給我的卻多得多.

現在的我非常享受和Nina相處的時光,也有餘力給身邊的新手媽媽一些幫助. 看著剛成為母親的她們帶著幾週大的嬰兒,我總是想起自己當時的昏亂疲累和不知所措,非常慶幸那段日子已經過去,一切都漸入佳境. 然而,成為母親是永遠的進行式,孩子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挑戰,經歷了懷孕生產和最辛苦的前幾個月,我還只不過在離起點不遠的地方.

成為母親,要用一輩子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