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小島Oleron度假的最後一天午後,小包和爸媽去騎自行車,我利用難得的獨處時光散步到港邊買冰淇淋. 看著冰櫃裡五顏六色的冰淇淋,我突然想要好久沒吃過的薄荷巧克力口味.

還沒有Haggen-Daz和義大利手工冰淇淋的年代,爸爸偶爾會帶我去那時最高檔的31冰淇淋(Baskin-Robbins),我就是在那裏第一次嚐到薄荷巧克力的美味. 長大以後,口味的選擇多了,我反而很少點薄荷巧克力. 這天午後,綠色的冰淇淋在舌頭上融化,我想起當年那個和爸爸用粉紅色湯匙分享冰淇淋的小女孩,想起被爸爸寵愛的童年.

我曾經是爸爸的小女兒.

時光流轉,此刻和我共嚐這個滋味的,是肚子裡的女兒.

懷孕初期還不知道寶寶性別時,我私心希望是個女兒. 超音波證實性別那一刻,我無法形容內心的喜悅 -- 我有太多的理由想要一個女兒,也一直覺得上天會給我一個女兒,沒想到連等待都沒有,祂就讓我順利的懷了個女孩.    

小包對孩子的性別沒有偏好. 懷孕不久,巴斯卡一家來倫敦玩,看到小包對巴家兩個小女孩呵護的樣子,我想有個女兒給他疼愛該有多好. 身為女兒,我記得小時候爸爸如何寵愛我,也記得幼小的自己如何崇拜爸爸,我希望小包和他的第一個孩子也能有那樣的父女關係.

交往時期,我想像過小包當爸爸的樣子,卻覺得他還沒有準備好. 結婚後,小包對家庭的付出讓我覺得他已經從大男孩變成了男人. 從發現懷孕到現在,小包比我還積極的準備嬰兒相關用品,醫院參觀和媽媽教室一律參與,準爸爸手冊和懷孕書籍裡的爸爸篇他也認真讀完,我知道他會是個細心的好爸爸 -- 孩子的來臨讓我看見他嶄新而成熟的一面.

對於未出世的孩子,每對父母都有不同的期望. 我期望的是女兒擁有我童年美好的部分,而不需要經歷我走過的坎坷路途. 爸媽對我的愛無庸置疑,但是他們是兩個沒有準備好踏入婚姻,沒有準備好成為父母,就組成家庭的人,因而成家後的種種挑戰讓原本就不穩固的關係更加風雨飄搖. 他們自顧不暇,更無法顧及幼小的孩子,有那麼一段時期,我在姑姑叔叔家之間像孤兒一樣流浪,記憶裡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家.  

有記憶以來,媽媽一直是遙遠的存在. 媽媽離家的三年裡,我對她充滿了想像,每逢學校音樂課唱遊子吟和媽媽的眼睛這類的母愛歌,年幼的我總是得忍住不掉淚. 那時我以為媽媽只是暫時不在我身邊,一旦她回家,她會像公視節目"愛的進行式"裡的模範媽媽,關心我的生活起居,把失序的家重整起來. 小學二年級時,媽媽回來了,她和我想像的溫柔慈母全然不同,她是忙碌的職業婦女,沒有什麼時間和精力投注在孩子身上,我仍然是個寂寞的獨生女.

妹妹出生前後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候,我終於有了夢想的家: 父母和手足. 然而新生命的來臨,雙重的責任並沒有讓仍舊不成熟的父母好好經營這個家. 十歲大的我在還沒有得到想要的母愛之前,就因為父母的任性被迫提早結束童年,挑起照顧妹妹的責任. 因為這樣,我和媽媽始終不親. 即使父母離婚後與媽媽同住,我和她卻像活在不同世界,她不懂我我不懂她. 日子就這樣過去,直到離家的那天到來,我頭也不回的飛向遙遠的異國.

來英國近八年,我沒有想過家. 父母並不等於家,他們對我來說是斬不斷的親情和責任,我有牽掛,卻沒有依戀,我最需要父母的時期已經過去.

我和爸爸之間有兒時培養的默契,和媽媽卻少有那樣的聯繫. 直到現在,看到感情好的母女我總是充滿羨慕. 我不是沒有試過拉近和媽媽之間的距離,然而失去的時光和錯過的情感永遠是一條巨大的鴻溝,我跨不過去,媽媽也跨不過來. 

我再也不是需要母親的小女孩,我要成為我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母親. 我相信上天給我女兒是讓我彌補在母女關係上的遺憾.

十六歲的時候,電影"客途秋恨"讓我看見我和媽媽之間相似的歧異 -- 我的母語理應是客家話,我卻因為聽不懂而覺得和媽媽更加疏離 -- 十幾年後的現在,只要有人對我說混血兒有多語雙文化優勢,我就有些淡淡的哀愁,擔心那樣的宿命在我和女兒身上重演,有一天女兒會說: "我一點都不了解妳的語言和文化."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夠避免那一天的來臨,我只知道我不會是完美的母親,但是我會盡力給女兒所有的愛和關注,讓她懂得如何親近她的母親,讓她擁有我不曾擁有過的幸福家庭.

如果我從父母失敗的婚姻裡學到了什麼,那就是不要重蹈覆轍 -- 只要避免所有他們犯過的錯,我就能把家庭經營得穩固而幸福. 婚後我曾經想過,早知道小包會是這樣的好老公和好爸爸,早知道組成家庭會讓我們更快樂,或許我們應該早一點結婚. 然而早幾年的我和小包都不夠成熟,還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如果我們在那時進入婚姻,很多事情不會像現在一樣容易.

成為父母也是相同的道理. 二十出頭的時候,我很怕將來還沒有過過想要的生活,,還沒有談過足夠的戀愛,還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就像蝴蝶標本,被釘在玻璃盒子裡動彈不得. 三十出頭的現在,我在自己選擇的城市裡過想要的生活,轟轟烈烈愛過幾回,遇上了對的人,雖然不曾看遍世界,倒也走過許多地方,我不再像年輕的時候對失去自由充滿恐懼.

如果成為母親意味著我必須收起那雙一度翱翔的翅膀,我已經欣然將它們束之高閣.

那天午後,我坐在港邊看著蔚藍的海水和晴朗的天空,對著腹中的女兒說:

親愛的女兒,媽媽準備好了.

妳要平安健康的來到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