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東西時,偶然在衣櫥上層的箱子裡,發現早已忘記它們存在的一疊光碟. 光碟片上自己的筆跡簡單寫著年份,我大概記得裡面存了該年的照片和雜項檔案,但是最近的一張年資也有十年以上,我實在想不起來詳細的內容有什麼. 我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把它們一張張放進電腦看,就這樣發現不少早已遺忘的很多人事物,還有許多十幾年前寫完和未寫完的文章. 

拼湊起來橫跨時間最長的,是幾個名為BBS名片檔的Word文件. 我打開那些檔案,就著幾杯紅酒從2003年讀回1998年,我幾乎無法相信,年輕的自己曾經寫過那樣強烈的,昏亂的,熱情的,瘋狂的,美麗的文句,好幾段赤裸表達情感和掙扎的短文,幾乎是把心血淋淋的掏出來那般令我不忍卒睹. 當年的我壓抑而沉默,內心卻彷彿火山熔岩翻騰,隨時在爆發的邊緣. 然而也因為這樣的反差,造成書寫上前所未有的坦率和真實. 我不覺得現在的自己,還寫得出相等的狂野的想像和細膩的情感 -- 那個特定時空下的我,早已不存在,就像那個一度風靡大學校園,只有黑白螢幕和簡單語法的BBS,也不知何時悄悄的,被更新的,版面更精彩的網路社群所取代.

我不記得自己在什麼情況下,開始把BBS的名片檔當成寫作的空間. 當年的BBS,就如同現在的部落格,Facebook,Instagram等等,是每個剛開始把電腦當成生活一部分的大學生們不可或缺的社交工具. 我從大二開始零碎寫些想像的情節,大二升大三的夏天寫蒙特婁遊學時的浪漫情懷,大三注意到文藝青年後,幾乎每一篇文章都與他有關,偶爾穿插當時看電影小說的感想,就這樣一路寫到大學畢業,寫到來倫敦幾個月後. 然後有一天,BBS當掉了,好幾天不能上站,等到網站修好,所有的名片檔也消失了,再也救不回來.  

我沒有經常備份的習慣,名片檔消失後我懊惱不已,幸好一位學長曾經把部分的名片檔存成word檔,我終於找回1998年到2003年七月大多數的文章,只是來倫敦前後幾個月的心情記事從此隨風而逝,對我這樣一個記性不好的人來說,是很大的回憶上的損失.

因為這樣,十幾年後的現在重讀這些舊文章,我努力回想當時的時空背景,一些還有模糊的情節,然而更多的是空白的背景,我幾乎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寫下那些脆弱悲傷近乎歇斯底里的文字. 當年那個年輕女孩想了很多,卻從來沒有想過命運會把她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變成截然不同的人. 她也不知道,那些以為刻骨銘心的畫面,到頭來只是串場的情境 -- 愛情和人生,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麼一回事. 當然這都是無法改變的歷史,她必須走過黑暗的甬道,才能到達另一端的海闊天空,沒有任何其他的可能.

閱讀的同時,我一方面為那樣赤裸的情感感到尷尬,一方面為那些狂熱的書寫覺得驕傲 -- 二十歲上下的我的世界,單純而絕對,在某個我所不知道的頂峰上搖搖欲墜. 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其實是最好的勇敢一搏的理由. 後來的我遇過幾個更愛的人,再也沒有為任何一個人,堅持過心的純粹和完整,無論怎麼愛一個人,再也沒有寫過等量的文字. 

BBS之後,我大約四年沒有一個固定寫作的平台,那段時間很多情節和心境就這樣淡去了. 2007年無心插柳開的部落格,竟然斷斷續續的寫了十一年,紀錄無數我不再想起或不願忘記的片段. 這個部落格是我的雜記,我的樹洞,我的窗口,也是我在成為母親後,還保有的一小部分自我. 我自知這是張愛玲所說的肚臍眼文學,對於他人沒有什麼意義或趣味,因此也不特別招人來看. 然而人生在世經驗有限,如果不能從自身歷史學到一些什麼,或許也無法對大環境有所體悟 -- 如果連自己都不對自己感興趣,這樣的人生也未免太悲哀. 

反覆思索後,我決定把這些不成篇章背景模糊的短文稍作整理,放進部落格裡收藏,算是對年少情懷的回顧與致敬. 

十九歲面對漆黑螢幕寫名片檔的女孩,終究會來到人生的這個點上,在不同的城市,一樣的深夜裡,回顧年少的自己.

那樣無聲的狂熱的吶喊,那樣壓抑的情感的掙扎,往事種種,此生不再. 

只有文字,還有餘溫.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