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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07 16:58:23瀏覽5331|回應24|推薦170 | |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徬徨無助的時候,貴人的出現與否,是可遇不可求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他人生命裏的貴人,機會來臨時,做與不做,往往就在一念之間。歲月悠悠,滄海桑田,多少午夜夢迴時,昔日的貴人,常常交互浮現;溫馨的往事,幕幕回到面前。人生道上有他們為伴,刻刻送暖,豈會孤單?
一九七八年溽暑,我服完兵役出國留學。那時候出國,還是一條遙遠的路。在波音七四七 尚未誕生的年代,還没有從台灣直飛美國的班機。我搭的是日航,得先到東京成田機場過夜,次日再飛洛杉磯。出國的人在松山機場登機,沒有空橋。必須在烈日炎炎之下,走下了候機室, 越過停機坪,此時還能頻頻回頭,揮別尚在落地窗後目送的親友。等登上了扶梯,進入機艙門,才算真正結束了十八相送,收起「壯士一去兮何時還」的悲壯,開始面對「勇闖美國新大陸」這個嚴肅的課題。
日航在停機坪上讓乘客上機 (下圖取自網路,因年代久遠,如有侵權,敬請通知)
就在思緒起伏不定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蒼老但有力的聲音:
「少年耶,拜託你幫我把這幾包東西放上去,不夠放的話放對面,還有剩下的可不可以放你的腳旁邊?勞力 (多謝) 哦勞力!」
一陣忙亂之後,這位看似老邁乾瘦,但雙眼炯炯有神的老婆婆在我身邊坐定。並且開始四處張望,問東問西,好像對很多事物都感到新鮮。我為了敬老尊賢起見,也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只好將自己菜鳥的不安先藏起來,試著陪她聊天,舒解她的亢奮與焦慮。
原來這位老婆婆來自屏東,她的獨子出國留學已逾二十年,先到芝加哥拿到學位,然後移居美東,目前在維吉尼亞州當「很大的」教授。出國時家裏賣田、借貸,替他籌旅費和學費洛杉磯,兒子說等畢業一找到工作,就會接二老去美國享福。她和老伴剛開始抱著滿懷希望 ,可是年來年往,盼啊盼,望啊望,就是没有下文。每次兒子都說很忙,没有時間,没有假,既不能回來 ,也没有接他們去美國的意思。老伴氣不過這樣的敷衍,跟她説妳就當作没有這個兒子。 最近她老伴突然中風,等他出院以後,狀態稍為穩定下來,她就請鄰居照顧,説什麼也要親自跑美國一趟,見她的兒子一面,當面把話說清楚,做個了斷;不然以後連她都走不動了 如此就丟掉了一個兒子,她會遺憾一輩子,死也不會暝目。説著説著悲從中來,就嗚咽了起來。
這時我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免得她更傷心。所以我問:
「您來找您的公子有先通知他嗎?」
「 没有,因為他總是推託。」
「可是您怎麼去找他呢?」
「我有他的通信地址和電話,就拜託阮莊仔頭的人去鎮上找了旅行社,幫我訂了去那邊的飛機票。」
「那麼您知道維吉尼亞州有多遠嗎?要怎麼轉機嗎?」
她把厚厚的一疊機票聯單給我看從松山飛成田,住一晚上,第二天再飛洛杉磯,通關之後再轉搭並非直達的美國國內航線到亞特蘭大,再換乘另一航線 至維吉尼亞州的某小鎮。行程之複雜,看得連我這個初生之犢都眼花撩亂了,何況是這位目不識丁的阿婆,而且她只會說台語。
「沒要緊啦,旅行社的小姐跟阮講,現在正是出國留學的旺季,同飛機的人一定有很多去美國留學的,妳儘管問,人家會教妳的。少年耶,就像你這款,對人真好,你會幫助我的,對不對?」
哎,我也是人生頭一次離開台灣島,前途茫茫,自身都難保。她老人家居然找上門來,也算她有慧眼吧,就衝著她老人家這付單槍匹馬,萬里尋子的勇氣,誰也不能拒絕 幫她圓夢的請求,是吧?這一瞬間,我居然把自個兒的緊張不安給忘了。
從台北松山到東京成田的二個多小時,我一直在沙盤演練到洛杉磯機場後如何幫她順利換機的情況。因為我前往的大學在美國南部,要再轉二次國內班機才能扺達。當天到洛杉磯時已無機可轉,必須等一天才有。因此我已預約一友人來接機,會先去他家過夜,然後第二天再飛美南。所 以如意算盤是一到了洛城,先請友人幫她轉機,並請航空公司協助她在亞特蘭大轉機。最後只要能確定她兒子會在終點機場接機,即算功德圓滿。可是最後這點是最重要的,必須最先搞定,確認她兒子一定會去。
阿婆,您那麼多年沒見到您兒子了,您還認得出來嗎?」問得好像有點笨。
「那當然囉!兒子是我生的,怎麼可能認不出來?這張相片就是他出國時照的。」看著那泛黃的舊照,我突然覺得有點鼻酸 。
「伊娶某没?」我問她。
「不知道啦,我不敢問。不過有時候電話中會聽到查某人的聲音 。」
「 阿婆,您這樣忽然間去到他那裏,也嘸通知他一聲,恐怕會讓他嚇一跳。我想您還是先打個電話通知他,叫他一定要來接您 ,這樣比較妥當。 」
「原來如此。你講得有理, 我想想看。」
到了成田機場,因為機場剛落成啟用,過境的我們也沾光住進了全新的希爾頓飯店。大家都很好 奇地東張張西望望,享受吃得好又住得好的樂趣。每人一間單人房,飯後進了房門,打開電視,居然有這麼多的頻道!台灣那時還只有三家無線電視台,沒什麼選擇,現在轉來轉去,雖然有聽沒有懂,但也看得津津有味。
突然間有人敲門。原來是阿婆想通了,決定要打長途電話給兒子。
「伊名叫做何根旺博士,拜託你給我撥通,我再來跟他講。」
我用蹩腳的英文和接缐生研究半天才搞定這一通對方付費的電話。響了許久,才有一位中年男士來接,聽起來像是剛被吵醒的樣子。電話中,當接線生詢問他是否同意接聽這通付費電話時,更顯得很吃驚。他遲疑一下終於表明接受之後,我就簡單轉述一下阿婆的現況,就將話筒交給她。
「根旺啊,我是阿母啦,我很想你,所以要來看你啦⋯⋯」 講没幾句,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唏唏嗦嗦地傷心起來。累積多年的想念, 像是洪流決了堤,溢流滿室,也感染了我這個外人的情緒。
電話的那頭聽起來是在極力的安撫,一陣子下來 只剩下阿婆啜泣、斷續的回答:「好⋯⋯ 好⋯⋯」 當時我一直在祈禱,希望對方不要拒母於千里之外,否則代誌就大條了。好在最後她終於擦擦眼淚,要我接著聽,因為她兒子要交代我事情。
「這位先生,多謝你照顧阮阿母,我會在終點的機場接她。但是她中途轉機没人照顧卻有些麻煩。能不能麻煩你在洛杉磯機場請求航空公司協助好嗎?」這一點倒是已先被我想到對策了。
「先生,我有朋友會來洛杉磯機場接我,我會請他幫忙安排轉機,請您放心。」
掛上電話,阿婆聽到她的兒子會去接機,看來圓夢有望,終於破涕為笑,道謝連連而去。她回房後,我卻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一夜無眠。
次午起飛後,阿嬤精神仍然亢奮,我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又被她叫醒用餐。
「少年耶,呷卡飽、睏乎足,待一會兒才有精神來辦事情。」
吃睡之間的空檔,本來想整理一下入境的資料,卻被她的媽媽經給填滿了。從她的兒子的小時了了,得獎無數,到他一路過關斬將,小鎮、台北、風風光光地出國留學 直到有一天,滿屋子的獎狀,化成了一只不回頭的風箏⋯⋯聽到這裏,我只有好言安慰:
「阿婆,也許您公子有他的難處,到時向他問清楚,也許誤會就可以化解。」這時寫在她臉上的驕傲,已轉為失落,但還抱著一絲希望。
「我也是這樣想的,唉,生得了兒身,卻生不了兒心啦⋯⋯」
飛行中曾遇到幾次亂流,第一次搭飛機的我非常緊張,這時候阿婆會教我雙手合十,連續默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她説這樣做一定可以得到菩薩保佑,消災解厄。 這招果然蠻靈驗的,飛機也不抖了,讓人鎭靜不少。我突然間體會到,原來支撐著她鼓勇萬里跋涉,無畏人地生疏,一心一意想要挽回親情的,是這種虔誠的力量。
半夢半醒中,有人搖我,「快醒醒,看到房子了,美國到了,到了!」張眼一望,只見洛 杉磯棋盤似的街容在燦爛的陽光覆蓋下,真是很整齊漂亮。第一次踏上美國大陸,本是令人 興奮的事,可我一老一少,各懷心事重重,那有「美國」時間去欣賞。在我詢問空中小姐轉機事宜之後,才發現那時的洛杉磯,其國際機場與國內機場並不在一起,而且没有連結,相距甚遠。所以必須先領取行李出關之後,再搭巴士或步行很長一段距離後才能到另一棟國內航站報到。我和阿婆結結巴巴地通過了移民局,手忙腳亂的領到了行李,再迷迷糊糊走出了海關。東張西望,左等右等,約好的時間已超過許久,卻還是等不到我朋友的蹤影。
洛杉磯國際機場 (Courtesy Wikipedia)
給友人打公共電話,没人接。「該不會記錯日期了吧?」我開始緊張起來。阿婆的國內班次時間 已十分逼近,不能再等下去了。只好帶著她,推了行李,頂著大太陽,急行軍了很久,才抵達她要搭的國內航站大廈,幫她報到,並請協助登機及中途轉機事宜。因為那時沒有經驗, 加上阿婆腳力很好。居然没有想到要求讓她坐輪椅。不過櫃台答應派專人照顧她上機及轉機。我又臨時寫了幾張中英對照的求助條,教她帶著,以備不時之需,然後才匆匆向她道別。
這時她緊握我的雙手,淚光中有感謝也有惶恐,「希望你能找到接你的朋友。你是一個大好人,你是我的貴人,你的好心會有好報的,菩薩會保佑你的⋯⋯」我也衷心希望,她的萬里尋子會有一個 happy ending!
此刻我是泥菩薩過江,無暇多想,只有循原方向,飛奔回原來的國際機場。一路上喃喃自語,「慘了,怎麼辦?我的老友,你在那裏?」回到了入境大廳,友人還是不見蹤影,電話還是没有人接。心想糟了,今晚怕是要露宿機場了。正在引頸盼望,心急如焚的當兒,二位衣著休閒、相貌堂堂的東方男士向我走來 。
「我們是從台灣來的,和你同班飛機。你和那位老婆婆去轉機,為何又折回來?看你 一付很著急的樣子,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嗎?」啊,天可憐我,正念著貴人,貴人就到。
趕快把我的處境一五一十地奉告。想不到他們很爽快地邀請我和他們同行。原來他們來自高雄,翌日要飛佛羅里達洽談生意,今天要在洛杉磯停留一宿。雖然旅館訂在城裏的中國城,治安不是特別好,但卻是台灣人開的,他們是老顧客了,所以很熟。再進一步聊開了以後才發現,原來其中一位黃先生也同是台大岀身,剛拿到康乃爾大學碩士,畢業後轉行從商。他在康乃爾時和我們系一位學長同宿舍。他説:
「那個你們系的許XX啊,出目睭 (從來) 沒看過那麼節儉的,為了省幾個 quarters,躲在地下室裏自己用手洗衣服。我勸他用那些時間來唸書不是更好,可他就是不聽。」
就這段話,我們間的距離馬上被拉近了。他還是我正要去就讀的那所大學的一位郭教授的表親。真巧,這個世界真小,天無絶人之路,我的運氣真好。 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呢?就二話不說跟他們走了。
他們租了車子,送我去旅館,卸下行李,再載我去好萊塢的中國餐廳吃飯。飯後帶我去中國戲院,還有莫聖塔蒙尼卡海邊兜風。在如織的遊人中,看椰影婆娑。海風輕拂,洗盡了白天 的折騰。對未來的惶恐,也暫時的拋諸腦後。
風光明媚的莫聖塔蒙尼卡海灘
那時正逢台灣經濟起飛,中小企業家人手一只〇〇七手提箱跑遍天下,這兩位青年才俊也是其中之二。他們出國留學,只是鍛練膽識,邊拓廣視野,邊尋找商機,並没有作深造研究的打算,所以一拿到碩士便投入創業、開疆闢土,足跡遍及全球。 他們言談間流露出的宏觀、自信,令人折服 。其經歷過的挫折、挑戰,更不足為外人道耳。真是聽君一夕言,勝讀十年書,受益非淺 。當下就想向他們拜師學藝,行走江湖。可是他們勸我不要衝動,先把碩士念完,到處走走看看,如果到時候心意不變,再跟他們聯絡也不遲。然而世事難料,台語有句俗話說:「生意仔不是那麼好生的」,後來我終究没有走上這條逐商機而居、以天下為家的道路。
隔天他們先幫我聯絡到我的友人,果然是他記錯了日期。他們說,沒關係,乾脆再送我去我的航站搭機,之後他們再去還車登機,繼續自己的行程,我自然是非常感激,恭敬不如從命。臨行時,我提議要分攤費用,卻被他們婉拒。 理由是大家都是出外人,應相互扶持,昨天你助人,今日我們助你,都是這個道理。 就這樣我們瀟灑別過。
多年過後,風聞他們當年的的小企業已然壯大成為橫跨太平洋和海峽兩岸三地的大企業,將總部位於上海的環保集團。所謂有容乃大,自助助人,他們的成功想必是根植於這種相互扶持的倫理吧。
畢業後,謀職、就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也很快來到哀樂中年。某年初夏我從從美東出差飛回洛杉磯,在芝加哥轉機時,鄰座來了一個男孩,大約十四五歲左右。長得很高大清秀,似乎兼有亞洲人和白人的血統。可是他眉頭深鎖,悶悶不樂,時露泫然欲泣之態。觀察了一陣子之後,為了關心他,我就開始找話題和他聊聊。
原來這個孩子父親是澳洲來的白人,母親則來自台灣,能講中英文,雖然英文比中文流利。言詞談吐之間,可以看出家教良好。但是他告訴我説,父母剛離婚。父親已回到澳洲去了。因為放暑假,他很想爸爸,所以要去找他,但是媽媽不能陪他去。而且是頭一回出單獨出遠門,所以非常緊張。加上想到父母為何不能在一起,更是悲從中來,難過不已。
「爸爸媽媽對你好嗎?」我問他。
「都很好,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可能是因為我的關係。」緊皺的眉頭透露出他的困惑。
「快不要這樣說。你的爸媽雖然因為某些原因不能夠在一起了,但一定不是為了你的緣故,否則他們怎麼還是這麼愛你呢?他們一定希望你能不受影響,繼續在他們的關愛下長大。你想你能做得到嗎?」我小心翼翼地開導他。
「誒,叔叔講話的口氣怎麼和我媽媽説的一樣呢?」他的表情終於由陰轉晴了 氣氛也不再那麼凝重。
在洛杉磯降落時,因為他還得等六小時再去國際航站報到。所以我先打個電話給他媽媽,讓她放心,再去去取了車,邀請他去聖塔蒙妮卡海邊散心。雖然時隔多年,海風依舊温柔,椰影仍然婆娑。
「哇,這就是太平洋嗎?好大喔!爸爸就住在很遠的那一頭,對嗎?」看他的心情好起來,我鬆了一口氣,也暗地裏替他高興。
「不錯!太平洋雖然很大,東邊有媽媽,西邊有爸爸,但是有你在中間,你會做兩岸的橋樑,是不是?」他抿著嘴唇,堅定地點了點頭。
吃晚飯時,看他狼吞虎嚥的樣子,我要他吃慢一點。
「不好意思,我早上匆匆趕到機場, 只喝了一杯牛奶。」
「平常你媽做飯和給你準備便當嗎?」
「以前有。最近一年來她的心情 不好,常要我去學校或外面餐館買飯吃。」這就難怪了。
「你自己會做飯嗎?」
「我會做義大利麵,媽媽也喜歡。 」
「那你要常做給她吃喔。」
「好。我也會打掃和洗衣服。」
小小年紀就要開始加速的成長,相形之下,我自家的小朋友真是太幸福了。
飯後送他去搭澳航。臨行前,他掏筆寫了一張字條給我。
「叔叔,謝謝你今天陪我度過一個美好的下午。這是我在澳洲的電話住址,請你也給我你的電話住址,我會請媽媽和你聯絡,謝謝你的幫忙。」真有禮貌,也更令人不捨。
「不用謝,不用謝,希望你能記得今天所説的話。今天叔叔幫助你,他日你有機會也去幫助別人。」
我永遠不會忘記最後他給我的一個大擁抱。但願今天無心種下的一粒種子,能夠發芽、茁壯,他日長大成一顆大樹。人生苦短,行善及時,是我們都要修的一門功課。
貴人就是播種的人,不求回報而冥冥之中自有福報。
(初寫於2018年,修訂於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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