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與民國同歲
一位反映時代的人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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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聲蜚在民國元年出生於山東省海陽縣夏村鎮。民國初期,家鄉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律:初中到縣城讀書,高中到省城讀書,大學到京城讀書。家母早生十幾年,外祖父請了位老秀才在家敎其飽讀詩書後便出嫁我家。趕上了潮流,二姨到上海讀書,三姨去了北京。
那時代去北京可不容易:須要坐騾子拉的大車顛簸兩天,走二百里到煙台去搭小火輪到天津,再轉火車到北京;或是坐大車顛簸三天,走三百里到青島,趕火車到濟南,再轉火車到天津而北京。
軍閥割據,北伐初成,各地盜匪橫行。一個窈窕大姑娘,邁著一雙纏了又放了的半大的腳,單獨出門遠行,實在須要點勇氣也令人擔驚。同時代同家境的鄉下閨女,大都是大門不出的。
此外,舅父病逝北京,外祖父為土匪所擄。醫病、移靈、贖命而未贖成,一下子把家中的錢財耗盡。要讀書就要賣田地。其伯父見其一門婦弱,意圖將來遣子繼承便硬行作梗。三姨毅然與其對簿公堂以爭取權益。
在北京,三姨遇到了同窗又是山東同鄉的X子敬。二人相戀,畢業後結婚生子,這時日本人也打到了北京城。毅然參加抗戰,二人帶著孩子先是去了甘肅,後轉西安。在兩地,姨父都是在政府小部門擔任主管,三姨任小學校長;一方面為國家培育英才,一方面也自己孕育人才。
戰時的生活條件很差,塞外的氣候又壞。又要帶著學生顧著孩子跑警報,又要兩方面同時施教。那份艱辛可想而知。
抗戰勝利,夫婦二人帶著孩子回到山東青島。姨父在市府任職,三姨因為公婆及小姑小叔等,為避戰禍都搬來青島同住,再加上自己又懷孕在身,只得在家照顧老小。
那時,我在中共一藥廠作研究工作。家父被害,即將加害於我而被迫逃亡。走投無路也去了青島。姨父與姨母立即為我洗塵更衣,並拿出姨父到上海出差時所購買的,在那時十分珍貴的玻璃皮帶給我繋用。這份恩情畢生難忘。
在青島,我親眼看到三姨在公婆面前的孝道,於姑叔與妯娌間的和諧,對子女的慈愛,以及對親朋與其他人等的周到與厚道。
二姨以銘那時住在濟南。因為二姨父在警界服務,覺得無論對我的保護或監護都更為合適,便要三姨把我送去濟南。兩地陸上交通早已阻斷,空中交通之機票可是昂貴,三姨毫不考慮立即為我料理成行。
內戰情勢迅速轉變。濟南吃緊,二姨把我送去南京。南京吃緊,我隨機關遷台。濟南淪陷,二姨夫婦也輾轉逃到台灣。
青島撤退,那時三姨父在合作金庫任經理。收拾起庫內的黃金與美金,帶著部分部屬與家屬也撤到台灣。因為找不到上級機關,便會同部屬把帶來的公款全部直呈國府。後來奉派省府主管農民組訓工作。大力興革頗多建樹。不幸一場大病迫使其提前退休。
這時三姨的兒女都已學有所成。最不尋常的是:三個兒子三個理學博士,三個女兒也都是碩學等士。先是大表弟力行把父母接到安娜堡以便就近盡孝。因為北美寒冷,小表弟東豪又把雙親接到洛杉磯。二表妹佩綸伉儷見父母年事日高,提早結束了在鳳凰城的事業,也搬到洛市以便就近照料。
那一年三姨父忽然中風而臥床不起。三姨可真是衣不解帶,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前後六年之久;從無怨言總是笑臉相應。姨父去世後三姨續在僑界活動,仍頗受尊敬,且屢獲表揚。
我與三姨分住東西兩岸。不易盡孝,只能時常在電話中噓寒問暖。三姨與內子特別投緣,每通電話時常一兩個小時尚意有未盡。內子非常佩服三姨學識的淵博,民族意識的堅强,以及對道德正義的提倡與堅持。雖然身處海外,仍然非常關心國內的政黨大事與社會風氣。誠希兩岸及人民都能和諧相處。痛恨貪官污吏與製造是非動亂之徒。
第三代孫子輩也都起來了。醫師、律師、藝人、學人、名企主管、名校學生,不勝枚舉。他們對老祖母也都非常敬愛。在幾次家族聚會中,我常見他們祖孫間親密談笑,有時竟會互相調侃大聲歡笑。這種情形別處殊為少見。
民國百歲,三姨也堪稱人瑞。她曾對我們說:「對於國家社會,雖微不足道,却已盡己力。自思生前無愧,身後當亦無議。多謝上天,此生可矣。」那日在家,於安睡中含笑離世。
在告別的儀式中,其孫女在她的輓詩中寫道:她不是偉人,卻深深令人,感覺到她平凡中的偉大。我在對她的颂辭中寫道:她反映了,並親譜了一篇百年史,雖然她不是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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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哲人已萎,懿範難追。恩情猶存,長縈我心。
或有人問:你小子,報大恩, 大都是一首小詩,一篇短文。 豈不令人寒心? 不是令人寒心,而是自感寒磣。
大恩大德,如何報得。螻蟻之意,唯天知地悉。不值一提,亦難表敬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