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2浯江副刊

作者：本人

   現在台灣中小學生的所謂「早讀」，大約是七點以後到校，在教室早自習，時間約半個小時至一個鐘點左右，行之有年。我是異鄉人，不知他們是否向來如此？倘如是，則與我就讀國中小時期的戰地金門「早讀」時段大相逕庭，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那時候的蔣總統，有鑑於「升學主義」掛帥的流毒下，剛處發育階段的初中、小學生們，長久受課業壓力的摧殘，身心無法健全發展，淪為「東亞病夫」的污名恐將繼續惡化，對將來國力的養成，更是一大斲喪，自不待言。是以提倡四育並進，延長國民教育至九年，從此小學生不必考初中而直升，避免再受往昔面臨升學之壓力負擔，俾全面培植為德智體群皆臻健全的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將來蔚為國用。立意良善，政策固然美好，惟望子女成龍成鳳的升學主義根深柢固，家長們還是存在著抗拒之阻力，固無待言。尤其標榜著自由民主的社會，欲一舉攻下傳統之藩籬，恐難成事。乃有指示面積之最小、人口之較少、處於戰地戒嚴政務時期，加上純樸民風相對阻力必小的偏隅小島金門，率先成立實驗國民中學，以取代以往的「初級中學」之重要決策以成。按說應是我們當年戰地兒童的福祉，其實不盡然。老頭子我是躬逢其盛的所謂「劃時代的見證者」，請聽俺娓娓道來：
  在俺讀國民小學六年級畢業班時，駐軍「雄獅部隊」已奉最高領袖蔣大元帥的指示，日以繼夜地在昔日據時期遺留的軍用機場原址周邊大興土木，誓言「保證完成任務」-金寧國民中學新建工程已然聳立在那莽莽叢林裡，等待著我們的入學。諷刺的是，各小學畢業班仍有課業之競爭，全縣畢業會考仍未廢除，各校為爭取佳績，無所不用其極。俺校祭出的方策是：離校較遠的同學駐校，以便晚自習，夜間自行校內覓處，席地而臥，以便翌晨早自習持續抗戰。貧困的年代，食宿自理，洵為十二齡幼童難以負荷的重，自不在話下。
　　而這樣的早自習「優良傳統」，到了國民中學三年級的畢業班-喔！不，我校比較愛惜「校譽」（為博得虛榮名次，奮勇爭先），已規定在二年級時，雷厲風行「早讀」，所幸彼時電力已達鄉間，叨天之幸，再不必像小學時秉燭夜讀。教室設有簽到表，先到先簽，每週公布各班早到前三名。基本上，晨五時許，學生已陸陸續續就定位。如此為競逐早到前三名虛榮，早讀時段與小學相較的變本加厲，其來有自焉，已如前述，乃勢之使然。天未亮時，老師們仍在睡夢中，所以這是學生們自動自發的演變成果。把這個曾經的「早讀」時段說予現在的小朋友（包括俺家那就讀國二的女生）聽，一時片刻尚難取信於他們，套句時代用語稱「天方夜譚」。
  當年國民中學校舍，一鄉鎮設一校，所以「寧中」學區幾乎涵蓋鄉內各村，遠至北端古寧頭、西浦頭；南抵盤山、榜林；東達嚨口、后盤山、與乎三堡之鄉；西則有湖下、東坑之屬。上學的路程，我村與安岐算是最近的，安岐村的小朋友最有福氣，一條筆直平坦的「北援戰備道」（現在稱「頂林路」）直抵校大門；我村學童尚須翻越一座小山樑（俗稱「湖南山仔」，標高雖僅三五點三么，揆之金西守區面敵之北海岸前沿，湖尾、安岐間灘岸，「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湖南高地」頓成「制高」，形勢使然），在俺那個年紀觀之，卻是一個「大」山坡，仰之彌高。雞鳴初曉，草草裹腹，就得匆忙趕路，踽踽獨行上戰備道，沒有路燈照耀的年代，經常是四野一片漆黑，風吹草動，草木皆兵；曾誤以為一截大樹根似人（或鬼）蹲於路邊頗嚇人，大嶝島播音站淒厲高亢的樣板戲音適時飄至，如置身鬼域，讓幼小心靈飽受驚嚇，毛骨悚然，勉為忐忑前行。如果我們將這視為畏途，湖下、東坑的學童怎辦？據說他們為抄捷徑，得闖越亂葬崗，鬼火粼粼；穿過竹篁幽徑，沙沙作響；途經灌木叢林，鬼聲啾啾。即使大白天聽渠等述說，仍感不寒而慄。所以他們成群結隊以壯膽，而腳踏車往往是長途奔襲的必備利器，以爭時效。對岸的頭頭曾歌頌當年的解放軍說「紅軍不怕遠征難」，在這裡我們也不得不表彰一下「湖下、東坑」的同學們，不畏艱險路程，一路披荊斬棘，如少林寺武僧勇闖十八銅人陣，毫不遜色！這些爭氣的好男兒，後來有的當上了縣衙的主管，有的成為獨當一面的特務頭子，有的在銀行界位居要津，如果不是當今政府背信忘義違約一再打壓退休軍公教待遇福利，不都是當年一位難求的「鐵飯碗」嗎？這也就是我前面要特別提到早自習是「優良傳統」其來有自的緣由。並不是說這樣早起的早讀，可以讓你從此一路考上名校，而是為了趕這樣時段的早讀，就必得具備金門戰地當年流行的口號「不怕苦、不怕難、甚至不怕死的精神」，沿途克服萬難，方能安抵教室早讀。就像紅軍當年被追剿一路流竄，自美其名曰「長征」，歷史重視的是其精神，倒不是過程裡打了什麼勝仗。同樣的，同學們後來不乏考讀了一些阿里阿雜的學校所在多有，並不因此而折損其志，條條大路通羅馬，也都憑藉當年刻苦到校早讀的精神勇氣，過關斬將嶄露頭角，此可由班上九成以上都在政府機構裡佔有一席之地可證。
　　到了俺們這種退休年紀書寫回憶錄，已遠離政治是非爾虞我詐之競技場，已無在職時利害關係之所繫、所忌諱，自可委實道來，所以西諺有云：退休的人不說謊。我們不必造神，也毋庸造神；就不必像對岸為提振軍威，一擲千金開拍神格化的軍事人物影劇，間而喚醒民族魂，倘為後者，俺們樂見其成，畢竟都是炎黃子孫，與有榮焉。誰教我們沒那本事、沒那本錢搞這行當！否則國軍當年家大業大，豈無戰神名將乎？他們願意為我中華民族伸張底氣、敲醒睡獅、光照寰宇有何不可？
  先總統蔣公對當年戰地金門的實驗中學創舉，所屬陽奉陰違，未洞察機先，顯然失策；即使今日就像耶穌能復活，見已改朝換代，升學主義敗部復活，中小學生補習歪風死灰復燃，不知做何感想？他黨執政，倒行逆施，尚不僅止於此，刻意厲行本土化教育，退縮侷限在歷史長流裡的小角落，數典忘祖，夜郎自大，為英美式自由民主專政的荒謬做出壞的示範。而那奉行社會主義人民民主專政的對岸，年來對民間補習業者有逐漸取代正統學堂教育之趨勢，斷然採取打擊措施，落實到位毫不手軟，君不見年前在港股掛牌的民間教育產業相關個股，一夕之間股價暴跌一瀉千里！無他，在為國力謀，也為後代子孫謀。兩岸教育政策孰優孰劣，足供留待後人評說。
  一個當年失策的變相「早讀」，學童們可能因太早起，加上「單打雙不打」期間匪砲半夜騷擾睡眠不足，睡眼惺忪間，復歷經上學險途，幼小心靈經此折騰，讀書效率能有多高？不言可喻。倒是歷此磨難鍛就的不畏艱難勇往直前之精神與我們同在，雖然無法像小學課文曾教的「納爾遜小時不避風雪堅持上學，終於當上海軍將領」，大英帝國皇家海軍血統「肥水不落外人田」，總有庇蔭成分。而我們西浦頭財經專長的同學，非戰鬥兵科，竟能躋身國軍將級序列，寧非異數？此不正應了我連粵籍老排附當年的一語成讖（註）？時耶，命耶。而人生際遇總有陰錯陽差，就像當年教育政策良法美意，落得陽奉陰違，「早讀」附隨而生，三更燈火五更雞，洵非蔣老總統本意。
  註：甲寅年之秋，金西防區北海岸反登陸操演，我A.C.T.集結於煙墩山之陰，攻擊命令下達甫畢，粵籍老排附率領我排幹部撲向么三兩高地稜線，舉起望眼鏡指示分行路線。少歇，指向西浦頭村落，謂：「由此地勢觀之，聚財形勢渾然天成，此地日後必出掌理財庫之人，倘能多造福德，格局將大有可為……」云云，排附少時曾師從寺廟高僧習得風水八卦之學，有些術語非我當時所能領悟，事後二、三十年間，此地出省衙簡任級主計高官、國防部主計局上校處長、少將財務長、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