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那個人丨阿立 - 莫非可以如此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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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那個人丨阿立

2023/04/12 10:30:38瀏覽582｜回應0｜推薦1

海上的那個人曾呼召很多人起來跟隨他。他們也見證了他的生平。這篇文字帶我們進入彼得的心靈，且聽他怎麼說。

記憶如一隻鷹，毫無預警地出現，毫無預警地盤旋在意識的淵面上。

老人久久站在海邊，凝神望著不遠處起伏跌宕的水波，似乎再一次地，整個人被帶去了某個遙遠而神秘的時空。那礁石一般的軀體，在向晚的波光裡靜默著，透著一股古代逾越節晚祭時才會有的肅穆。然而，他的面龐卻是柔和的，那麼可親。少年帶著些許孺慕，也有些許敬畏，亦步亦趨地跟在老人身後。當一切靜默時，少年就在水岸邊來回張望著。

「船怎麼還沒有來呢？」

「這一次您還是會往西邊去，對嗎？」

「為什麼不帶上我一起呢？」

「您看，我至少可以跟大夥兒傳信不是？」

「我多麼想跟著您一塊兒去啊，就像先前跟您往巴比倫去的那次一樣，我想跟著您穿過小亞細亞，渡到馬其頓，再往羅馬，或者往西班牙去。或者我們也會在大海上遇到風暴，這樣您身邊就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幫手......」

少年的聲音隨著海風不斷地拍打著岸邊肅然不動的礁石。老人並不急於回答，他的思緒穿梭在或明或暗的波光裡。過去，現在，未來，在他眼前一層一層打開。有那麼一刻，過去的自己與現在海邊的少年重合，一樣是苦於尋找著什麼，卻自己也說不清楚；一樣是苦於證明什麼，卻連自己也不明白。直到有些事發生，是那麼措手不及，又是那麼強有力地將他抓住。

起初那些記憶的畫面彷彿被人一把塞進腦袋的水草，又凌亂又潮濕。過後許久許久，他再回望，零散的輪廓就在他裡面有了生命，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細膩，越來越明亮，甚至會燃燒，直到發出火光。

「有一次，」老人突然開口，寬大而粗糙的手指指向不遠處，「我就在這海上。」

少年循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看到加利利海不知何時起了風，傍晚的水波晃動得厲害，水天相接的地方正有一朵雲，黑壓壓地罩在那一片水域上。

「我當時就在海面上。」再一次，老人低語，眼睛緊盯著水面。

少年屏住呼吸，他從老人的話語裡讀到了訊息，他知道此刻老人正望向另一個時空，一個老人曾經經歷，如今又特別想帶他到達的那個時空。他安靜地等候著。

多年以前，我是加利利海上的一名漁夫。我沒有多少熱愛，生命充滿對抗。我年近四十，對於妥拉和上帝的話語沒什麼認識。我什麼也不是，對自己什麼也不知。上帝離我很遙遠，每年逾越節，我無法奉獻我的魚。

捕魚的時候，經常徒勞。稍微心不在焉，魚就會飛走。有時，我全神貫注，魚也不會乖乖待在同一個地方。捕魚捕多了，就感到生命不掌管在人的手裡。我很想知道上帝是否對猶太人有他的計劃，但那時，生命充滿徒然。

有一次，我撒網，就在加利利的海邊。我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網子落下去的時候，我聽到有個聲音在對我說話。

一個很特別的聲音。

當時有許多聲音，海浪的聲音，漁獲收網的聲音，大船起帆的聲音，魚鷹唳叫的聲音，岸上小販往來的聲音......可是在那麼多的聲音裡，有一個很特別的聲音。我和安德列都不是耳朵特別靈光的人，有時候撒網也可以睡著，但那個聲音我們都聽見了。

那個聲音好像午後的海風，那麼清晰暢快地撲進了我的耳朵，他對我們說，來跟從我。接著，他還說，我要讓你得人如得魚。

馬可，你永遠不知道，我聽到這一句時的感受。

那時候，我和安德列手裡還拽著網子。我們是什麼人？加利利的漁夫。我們自己心裡清楚，沒有人知道我們，我們自己也不覺得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物。但是上帝若是對你的心說話，你就知道你被看見了。你被他看見的時候，你就知道自己不用再逃。原本徒勞的一切，都是為逃避他的面。

而那一刻，在得人如得魚這一句之前，我的心就如此刻一樣，被什麼東西抓住，越磨越亮，越磨越熱，因為他看見了我。沒有一個猶太拉比會在那種地方看見一個漁夫，併發出呼喚。那時，他就在岸上，隔著海浪，看見了我。這令我每每回想都特別驚詫。

隨後的許多年，就像以西結先知在平原上看見的骸骨復甦，滿有慈愛滿有憐憫的上主啊，他的氣息就那樣進入骸骨之中，我碎落的骨骼相互聯絡，開始長出筋肉，又有皮遮蔽我。馬可，你摸摸看，我是個有靈的活人。

我跟安德列做過最對的一件事，就是那一天他向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什麼都沒想，直接丟了漁網，跳下了船，跟從了那個呼喚。那時，我們稱呼他拉比，稱呼他夫子。後來，約翰也加入了我們，我們跟隨他同進同出。有時我出盡了洋相，可是每回出洋相，每回我口沒遮攔，拉比都能讓我成為一個可以站立起來的人。

有一次，我們就在加利利，就在這海上。

我們剛在曠野幹了一件大事，當時我心裡還不是很明白，安德列也是，約翰也是。拉比便決意獨自往山上去祈禱，他催我們開船先渡到伯賽大。那天的天氣跟現在很像，出海不久就遇到了一朵雲，海上起了大風，我們兄弟幾個拚命搖櫓，搖了好久，船依舊停在海心。

現在想來，加利利海就像一隻眼睛，而我們正好漂到了它的瞳仁上。小船在瞳仁上漂來蕩去，晃蕩了個把鐘頭，不光是把我晃得七葷八素，一行十二個男人都在船裡顛來倒去，最離譜的是約翰，差點把櫓給折斷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個人影。

在海面上，是拉比！

那天的海浪那麼大，拉比的身影一會兒在小山丘一樣的浪尖上出現，一會兒又滑向波谷。他赤著雙足，身影在水波上行動，一雙舊草鞋拎在手中，姿勢很敏捷，也很快樂。大水在他的腳下宛如柔軟的肌膚，海面的風托著他的衣擺、裹頭巾，還有雙臂，他就像被上帝抱在懷中的王子。其他門徒都嚇壞了，我卻看得格外清楚。於是，我說：「主，如果是你，請叫我從水面上走到你那裡去。」

我那時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麼，但是現在我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在風浪之中，渴望把人生的徒然感拋在腦後，那像毒蛇一樣盤踞在我心底的漁夫的徒然，搖櫓的徒然，在看見主向我走來的那一刻，我把它丟開了，就像我丟開了漁網一樣。

「你真的下到水裡去了嗎？」

多年以後，加利利的海邊，少年睜大眼睛望著老人。

老人點頭：「當然，我說，請叫我從水面上走到你那裡去。立刻，我聽到他呼喚我，『你來吧』。」

你來吧。

「他真的呼喚了你？」

「是的，」老人告訴少年，「他呼喚我的時候，我才有勇氣從船上下來，踏出第一步。那一刻不管腳下是大海，還是岩石，我只是緊緊地跟隨向我走來的拉比。」

「踏在水面上是什麼感覺？」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那感覺像是踩在肌膚上，像是孩童的腳掌踩在父親的掌心，那感覺，不，重要的不是感覺，「馬可，我站在了水面上，站在了那片溫柔的風暴裡，我向他走過去，被他邀請到他與聖父、聖靈同尊同榮的同在中。那時，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只是走近我的主，我想離開我的船，我想走近他！」

可是——「可是後來怎麼樣了？」馬可急切地問。

老人卻突然沉下聲音說：「不要看自己腳下是大水，還是石頭，不要被水面上神秘的感受吸引。離開了我們的拉比，離開了我們的夫子，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你只要看著他，只要追隨他，你就能看見上帝又真又活的道。」

在老人沒有窮盡的話語背後，是他心底最幽暗的記憶。

那一天在海上，他墜落了。沒走出幾步，就是下沉的眩暈。明明前一瞬他的腳掌還貼在波濤上，然而下一刻，在風暴的中心，他突然什麼也看不見了，大水盤旋在他昏沉的意識裡，將他往下拉。他在黑暗裡什麼也抓不住了，一直往下墜落。

墜落。

「我就是必須和你同死，也總不能不認你。」

「彼得，就在今天夜裡，雞叫兩遍以先，你要三次不認我。」

我的主啊，我的拉比，我親愛的夫子，我最尊貴的朋友。記憶的洪水將老人衝進了大祭司該亞法的院子。在那個淵面之中，在那個多年前漆黑的夜晚，火盆裡的火熊熊燃燒著，拉比被人踐踏在地上，他們吐唾沫在他臉上，又用拳頭打他。他們戲弄被天父托在手心的那個人。而老人看見自己只是遠遠地站著，躲在人群當中，不敢做聲，四週一片漆黑。

「你是跟他一夥的吧？」

「不！我不認識他。」

「你是跟他一夥的吧？」

「我不知道，也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

「你是跟他一夥的吧？」

「我不認得你們說的這個人！」

墜落。眩暈。明明前一瞬他是那麼篤定，那麼急切地從橄欖園一路追到了大祭司的院子，他寬大的衣袖裡還帶著兩把刀；然而下一刻，在風暴的中心，他什麼也看不見了，漆黑的水面漫過他的頭頂，他什麼也抓不住。

「彼得，就在今夜......」那個聲音再次穿過眾水和喧嚷，他聽到了雞叫，一次，接著又一次。他陡然驚醒，睜開眼睛，在那多年前的夜晚，在那火光的深處，拉比正戴著荊棘冠冕望著他，目光像海浪一樣襲來。

在許多個風暴的夜晚，他們的小船都懸停在上帝的瞳仁中，如今也是一樣，被稱作磯法的彼得永遠地懸停在拉比的目光裡。許多次，他在漆黑的意識裡下沉時，記憶的鷹總是毫無預警地出現，搏擊著淵面，把他帶回那一夜拉比的注視下。過去，現在，未來，在那雙眼睛裡層層打開。

主啊，救我！

他向著朝他走來的拉比呼喊，於是一隻強有力的臂膀將他拉出了水面。以至於當帝國的黑暗真正來臨時，他都能像礁石一樣靜默在上主的注視之下。

「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

「主啊，是的，你知道我愛你。」

「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

「主啊，是的，你知道我愛你。」

「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

「主啊，你無所不知，你知道我愛你。」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你年少的時候，自己束上帶子隨意往來；但年老的時候，你要伸出手來，別人要把你束上，帶你到不願意去的地方。」

關於彼得的其他事，少年馬可一直在追尋。

許久之後，他才大致還原出那一天在加利利海的波光裡彼得看見了什麼。老人去了羅馬，而且一去就是訣別。他一定知道自己所要遭遇的事情，據說他在被處決前曾對行刑的兵丁說：「請把我倒過來釘在十字架上，我的主曾為我豎在十字架上，我不配像他一樣受死。」

倒釘十字架，這是多麼地「彼得」啊！

少年又哭又笑，懷中揣著當年隨彼得去巴比倫時，彼得所寫的書信，信中提到了少年，稱他為「我兒子馬可」。少年每每回想起來，都覺得彼得離他很近，又在對他喃喃訴說著海上那位拉比的故事，那位曾經將他從水中拉上來的拉比，那位讓彼得成為彼得的拉比。少年為彼得與拉比之間那種無法在其他關係中看到的緊密連結所吸引，他也詫異於彼得定意要完成在他心裡的，讓他可藉由自己的眼睛看見的那位海上拉比的心意。

又過了許多年，少年已經年長，不再有對事件的許多幻想和修飾。耶路撒冷的事務很繁忙，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弟兄們也常常有紛爭，少年在這些紛爭中成長。起初他曾不只一次想起加利利海邊久久凝望水面的彼得，以及彼得對他說的話；末了，隨著他自身經歷的風暴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他與彼得成了一個人。

他走在彼得走過的水面上，他注視彼得曾經注視的；在起伏跌宕的水波上，他看見了向他伸出手來的那個人。他完全靜默在那人的注視之下。你只要看著那人，只要追隨那人，你就能看見上帝又真又活的道。

那些記憶的畫面是那樣鮮活地印刻在馬可的腦海中，彷彿在他裡面有了生命，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細膩，越來越明亮，甚至會燃燒，發出火光。馬可把自己所聽見所看見的一切都記錄了下來，唯有加利利海上，許多彼得來不及告訴馬可的事不列在其中，引以為憾。不過，這已經不再重要了，真正的旅程他和彼得都才行過很小一段，將來整個藍圖將向他們打開，正如經上說的，那時他們就會全知道了。

-END-

作者簡介

阿立

編輯、新媒體人、天路客。《海上的那個人》是我一直想寫的一篇，因筆力和時間受限，總沒能臻至滿意。我想祂的故事歷久彌新，雖於我有遺憾，但終會被更富想像力的人，以更切合且活潑的語言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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