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的百夫長，參與處理一起死刑案，卻難以恢復平靜，因為別人都說「那是以色列的王」。請看百夫長的心路歷程，你得到什麼啟示？

「為了元老院和羅馬人民！」

又是一樣的夢，從小到大他不知做了多少遍。他夢見和無數弟兄一起喊著那句口號、唱著義大利歌謠、把軍團的鷹旗帶到大地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是埃及的黃沙之上、不列顛的寒風之中，還是遠方亞歷山大都沒有征服過的地方。他夢見皇帝出來把勝利的桂冠戴在他頭上。他夢見偉大的帝國永遠強盛、永遠榮耀、永不終結。

然後他醒來了，在帝國一角的窮鄉僻壤。這裡沒有光榮的征戰，只有課稅、鎮壓、行刑。

「你在這裡做什麼，百夫長？」他輕聲問自己。

他從前有過一個名字，是父母給起的，一個歷史上了不起的人用過的名字。但他沒有成為歷史上了不起的人，他在帝國一角的窮鄉僻壤課稅、鎮壓、行刑。貴族們忘了怎麼叫他的名字，屬下們不敢叫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叫他「百夫長」。想起兒時的夢，他的心一陣刺痛。

但這一切黯淡的光景已經無法捆綁他了，因為他找到了「答案」。「答案」的存在讓這一切困擾都變得微不足道，讓他在所有疑惑面前剛強堅定，讓他在苦難之中有平安。

他定睛望向他的「答案」，打開皮囊的塞子，喝了一口。

好多了。

僕人們伺候他洗漱披掛之後，他來到自己的崗位上。第一小時（編注：古羅馬採用古埃及計時法，晝夜各12小時，日出為晝始，這裡的第一小時大約為早上五六點，後文計時同），天剛亮，就有一大群猶太祭司聚集在總督府門口。這一天剛開始，百夫長已經等不及讓它結束了。

果然，之後是沒完沒了的爭吵。百夫長靜靜地站在總督彼拉多身後，聽不懂的亞蘭語和希伯來語像是趕不走的蒼蠅在周圍飛來飛去。祭司們押來一個不起眼的猶太人，反覆提到的「約書亞」大概是他的名字。他都幹了什麼？他們在吵什麼？百夫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之後過了好久，約書亞被送走又帶了回來，爭吵還在繼續。總督在猶太眾人的吼聲中放走了一個重犯之後，百夫長終於等到一句拉丁鄉音。那是彼拉多下的命令，一道他聽了太多遍的命令：「把這人帶下去鞭打。」

幾個士兵得令，把約書亞帶了下去。在總督的授意下，整個大隊都在庭院裡集結。百夫長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一邊看約書亞被鞭子打得皮開肉綻，一邊忍不住默默問自己：「你在這裡做什麼，百夫長？」

他自幼習武、金戈鐵馬，所有這些一道遠征而來的軍團士兵也都有殺敵立功的壯志。為什麼此刻大家不是在與帝國的勁敵對陣，而是在折磨一個無力自保的小民？為了元老院和羅馬人民？啊，是啊。 為了元老院和羅馬人民，好好修理這個猶太可憐蟲。

百夫長差一點被自己想出來的笑話逗笑，同時又差一點流出眼淚。他趕緊掏出腰間的皮囊，喝了一口裡面的「答案」。

好多了。

有人傳話說，這個剛被打成一灘爛泥的約書亞自稱是猶太人的王，惹得一眾士兵哄堂大笑。有人把他扮成王的樣子來戲弄他，又有人出來羞辱他，吐唾沫在他臉上。百夫長看在眼裡，好像是在看一場戲。除了舌頭上葡萄的甘甜，什麼都感覺不到。

但把猶太人鮮血淋漓的王帶回去之後，爭吵沒有停止。他們說的話，百夫長聽不懂幾句，但這次他聽懂了爭吵的內容，連沒有說出來的話也聽懂了：彼拉多不想殺約書亞，但猶太人心懷嫉恨，非要他的命不可。

「快求饒。」百夫長暗暗企盼，「求到了就趕緊滾回家，再也不要出現在這裡。」

但約書亞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像是一位決意的君王，沒有人能更改他的旨意。

一場爭吵接著另一場爭吵，從一個殿堂跟到另一個殿堂。總督終於下了命令，一道百夫長聽了太多遍的命令：「百夫長，把這人帶去釘十字架。」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猶太人的王？

百夫長沒有騎馬，而是按照傳統和屬下一起負重行軍。儘管不會在他們面前說出來，但百夫長很為他的支隊自豪。但他討厭押送犯人，因為他們走在中間會打亂陣列整齊的腳步。此刻有三個這樣的討厭犯人走在他們中間：兩個本來定在今天要死的人，還有剛才的猶太人的王。

一陣騷亂聲從後面傳來，百夫長轉身看到遍體鱗傷的約書亞體力不支，和自己背負的十字架一起摔在地上。一股莫名的衝動讓百夫長想上去扶他起來，但他及時克制住了。

「你！」百夫長隨便指了圍觀人群裡一個既沒有哭鼻子也沒有傻笑，而且看起來還算健壯的人，「幫他抬。」

幾個士兵上去把那人拽了出來，那人很聰明地沒有反抗。但走在中間打亂陣列腳步的人，又多了一個。百夫長仰頭望了一眼身邊士兵高舉的旗幟，旗幟上第十海峽軍團的公牛隨風飄揚，總算感到一絲寬慰。

猶太人的王，可惜只是猶太人的王。你可知羅馬的輝煌？

這一天過得很慢，他們來到刑場的時候還不到第三小時。屬下們把三個犯人釘上了十字架，又把沉重的木架高高地立起來。他們俐落的身手比得上任何工兵隊，犯人的慘叫像是為他們表演的喝彩。

約書亞說了句什麼，有個詞百夫長聽懂了，聽得他差點笑出來。那個詞應該是「父親」的意思。

猶太人的王不過如此嗎？走到了這一步，也開始哭爹喊娘了。

「他說什麼？」百夫長問一個當地入籍的士兵。

「他求父親赦免他們。」士兵回答道。

「赦免誰？」百夫長笑不出來了。

那士兵不知道答案。

有的士兵取了些行軍解渴的醋酒，混上苦藥，用綁著海綿的牛膝草餵給犯人們，稍微減少他們的疼痛。約書亞卻不肯喝，就像他決意要死一樣，決意要受這痛苦。

人群聚集在十字架前，猶太人的祭司也來了。很多人朝著約書亞呼喊，不用翻譯，百夫長也知道是嘲弄的話。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拔劍割下褻瀆者的舌頭，還是加入他們對約書亞的嘲弄。

過了一段時間，百夫長注意到約書亞和一個婦人交談，看年齡和他們對話的樣子，那婦人像是他的母親。百夫長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如果她看到自己為了討好一群虛偽的祭司而釘死了一個清白的人，會不會哭得像約書亞的母親一樣傷心？

腰間皮囊裡的美酒早就喝完了，百夫長沒有好起來。

解答不了的問題越來越多，巴勒斯坦的太陽越來越毒，但很快這些困擾都變得微不足道，因為太陽從天空中消失了。

絕對的黑暗瞬間籠罩一切，百夫長起初以為自己眼瞎了。但之後，一顆顆星從夜幕中顯現出來，像是黑暗睜開了一隻只冷漠的眼睛望著世人。人群也隨之陷入了驚慌和哄嚷。

「不許驚慌。」百夫長對自己的士兵下令。他們一個個緊繃著臉頰，不敢讓百夫長看出自己心中的驚恐。

約書亞做了什麼？他的父親難道是掌管天空和太陽的神明？

沒有了烈日曝曬，天氣變得涼快然後開始變得寒冷。適應了黑暗的人群又開始嘲弄約書亞，好像這世界從一開始就是這麼黑暗寒冷。

過了很長時間，百夫長已經開始懷疑太陽還會不會回到空中。他聽到約書亞的喊叫聲，立即派人上去詢問。

「我的百夫長，猶太人的王說他渴了。」士兵報告。

百夫長命人拿沒有下藥的醋酒餵給約書亞。看到他喝了，百夫長總算鬆了一口氣。約書亞像是滿意地說了什麼。

味道怎麼樣，猶太人的王？能讓太陽再升起來嗎？

隨後約書亞舉頭向著黑暗的天空喊了一句話，像是宣告，又像是請求。但應聲而來的不是光明......而是地裂的巨響。大地像是活過來一樣，咆哮著、顫抖著，要吞噬在它身上寄生的所有生靈。在它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渺小得可笑。渺小的百夫長顯得可笑，渺小的羅馬顯得可笑。

但百夫長笑不出來，他不記得自己曾經這麼恐懼過。早就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但這是他第一次面對整個世界的死亡。他意識到自己和自己所知的一切、所愛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像塵埃一樣被埋葬在塵埃之下。再也不會有明天，再也不會有過去，一切存在的痕跡都將歸於虛無。

「軍團！穩住！」百夫長大聲命令道。

但有好些士兵已經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上，沒有人能再掩飾自己的驚恐。結局已經近了，他們將服從這道不再有意義的命令，在這不再有意義的刑場上迎來自己不再有意義的死亡。百夫長和他的士兵們從瘋狂和荒誕的深淵裡拾起最後一絲勇氣，據守著自己的崗位。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地終於平靜了下來，一縷陽光刺穿黑暗照下來，像是一位父親消了怒氣，原諒了孩子們的一切過犯。

一個驚慌失措的傳令兵踉蹌著跑來，說總督彼拉多要犯人們在日落之前死，因為猶太人的什麼聖日。幾個疲憊的士兵爬起來去打斷犯人的腿，讓他們快點咽氣。

彼拉多，天崩地裂的時候都不忘討好猶太人嗎

一個士兵喊道：「我的百夫長，猶太人的王早已經死了。」

釘在十字架上的人本來都是註定要死的，但聽到這個消息的百夫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跑到十字架前，只見約書亞一動不動。

「驗給我看。」百夫長下令道。

一個士兵抄起投槍，來到約書亞的十字架前。槍頭扎進他的肋下又被拔出。約書亞毫無反應。紅白分離的血從傷口處緩緩地流出來。

他真的死了，天為之黑暗、地為之動搖的猶太人之王死了！百夫長感到一陣孤獨。那孤獨真實得無法否認，沉重得無法負擔，好像浩瀚的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了。一切答案一刻之前還在這十字架上一息尚存，但現在他死了，死在自己手中。現在自己也要死了，或許此刻，或許千年之後，只剩下荒謬的驕傲，沒有任何答案。

約書亞的十字架頂端釘著一塊牌子，牌子上是彼拉多寫的罪狀。中間的一行是拉丁文——「猶太人的王，拿撒勒人耶穌」。

猶太人的王，只做猶太人的王嗎？你可憐憫羅馬的痛？

「這義人真是神的兒子。」百夫長說道。他站在十字架前，抬頭仰望，像個孩子一樣不知所措。他的士兵在他周圍聚攏，有的與他一同仰望，有的與他一同不知所措。

「我的百夫長。」有一個士兵請示道。

「講。」百夫長准許，目光卻沒有從約書亞的屍首上移開。

「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說這個猶太人是神的兒子？」

百夫長思考了很久，好像花了自己一輩子的時間在思考這個問題。

「為了元老院和羅馬人民。」

-END-

作者簡介

趙徑自

初嘗寫作，服事於巴爾的摩生命之光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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