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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3 11:13:34瀏覽777|回應0|推薦0 | |
圖片來源:守望先鋒動畫片《滲透》
我有一個注意力缺失的女兒,為此增加了我身為母親的挑戰,但也帶領我對親子關系有很多學習。這是母親的一個心靈手札,願與有類同孩子問題的母親分享。總共有三系列文章,此為第三篇。
女兒有了情緒性語言,還只是初步,她尚需要分析思辯的語言。
於是初中時,開始鼓勵她和我爭論,藉此磨練她的思考邏輯。每件事詢問可不可做之前,都要先提出三個理由來向我爭取。
比如說,有一陣子流行電影《哈利波特》,她想看。給的第一個理由是:「現在大家都在看!」但是大家都做的事並不代表對,也不代表對她好。當然是駁回,要她重來,再給一個!
她只好花心思再想另一個理由:「因為故事好看!」因為這是針對事情本身,也是大家公認推不倒的理由,便算是一個。然後我要求她再給下一個。以此類推。
如此要求,是因為在美國文化中,說服性表達十分重要,我想教她怎麼進行思辯性思考。同時也想花心思在我的回辯中,趁機教育一個很重要的家訓:慎思明辨。想想,任何一件事若能經過三思而後行,大約錯不了!
但這對作母親的實在是自討苦吃。女兒正值青春叛逆期,凡事都想違抗父母,再加上ADD對挫折忍耐力低,辯論中很容易火爆,常弄得火星四濺,雞犬不寧。
唉,也常想,花在女兒身上的工夫和力氣,若換一個人,說不定早都給栽培成辯才無礙的天才大人物了。但女兒是ADD,所有澆灌就像沙漠中的水滴,瞬時便消失不見。
倒是兒子,每次我們教女兒時,他都豎起耳朵。每當我拉過女兒講解時,常有一個小頭從後面找空伸出,比我的說話對像還要熱切好奇地在那兒傾聽。他一直出落得比同年的小孩成熟懂事,想來是撿拾了許多姐姐漫不經心、擦身而過、從我這兒傳送過去的訊息。
他常讓我想起聖經《馬太福音》中,那只常吃從主人桌上掉下來的碎渣兒的狗,反而長得出人意料地好,是意外的收獲。
書上還提到運動對ADD孩子的重要,一方面他們勇於嘗試(因為衝動,看不見危險),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們擅長,可以為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充滿挫折的學習裡,建立些許自信心。
果然,女兒從小不論嘗試什麼運動都立即上手。送她去游泳,「咚!」一下跳下水,老師怎麼教,她就怎麼游,如魚得水;帶她去騎馬、溜冰、劃船、衝浪、潛水……也樣樣都愛不忍釋。
當然,這中間我們做父母的也得陪老命「上山下海」。曾全家在山谷叢林間騎馬下瀑布;在水天一線的海上劃獨木舟;在激流湍濺間劃橡皮艇;在哥斯達黎加幾千呎高的雲嶺間,吊掛鋼索飛越。因著女兒的特質,我們原本保有東方「一動不如一靜」的生活方式全被打破,也因而接觸了許多突破身體極限的經驗。發現跨界後的世界,天地竟如此廣大!
若注意,會發現女兒擅長的都不是像球隊般的團體式運動,因她無法和人配合、互動,只能一人獨行。
漸漸地,女兒摸出長跑是她的最愛。流汗、喘氣、風吹日曬、肌肉酸痛,全無所謂。且為了訓練,對所有垃圾食物都得禁口,要早起鍛煉體力,也都引以為樂。後來,有一次足科醫生檢查,發現女兒竟然是扁平足!頗讓我們吃驚。女兒靠的是毅力和意志來克服限制,這方面的吃苦耐勞,像是某種潛藏的內在生命力,常讓一旁的我暗自驚心。
初中進入跑步校隊,後來在高中的表現更突出了。一年下來,除了大小賽跑獎牌外,學校教練還兩次頒發「最佳運動精神獎」給她。頒獎時,教練總要下個評論,也算點出女兒的ADD特色吧!每在越野長跑時,教練在中途總要呼叫女兒好幾聲,否則她會不自覺地悠游自在,一路尋花弄草或被甲蟲吸引而跑岔了路。向著標竿直跑,基本上對ADD孩子便是個挑戰。
長跑運動,成為女兒追求的夢,也是女兒自信的主要來源。
ADD孩子成長中最大的掙扎,除了自信,還有交友。這條路女兒也走得特別顛簸。
女兒升上小學三年級時,在交友上開始出現明顯困難。ADD孩子因為聽不懂游戲規則,每次上體育課或游戲要選隊友時,女兒一次又一次嘗到被拒、沒人要的滋味。
那一陣子,每天接孩子回家的路上,女兒都哭訴:「為什麼沒有人和我玩?每個人都需要朋友!這世上沒有人應該一個人玩!」好像對全世界做出痛苦的宣告。
比她小三歲的弟弟,是上帝賜給女兒的禮物。每次女兒哭說:「我為什麼沒有朋友?」他一定馬上回:「讓我作你的朋友!」
可惜姐姐不領情,她停止哭泣,卻凶巴巴地回:「誰要你作我的朋友!」然後繼續哭:「為什麼沒有人喜歡我?」
弟弟又不識相地說:「可是我喜歡你!」
「誰希罕你喜歡!」
就這樣,即使我們全家用愛來作女兒面對現實的後盾,卻仍抵不住她對友誼的深層渴求。然而女兒交友,我們實在無法上場代打。女兒的困難在於注意力不集中,使得她很難抓住言語交換的真正意義,更何況還有許多是無言的臉色、肢體語言和隱藏的復雜訊號。女兒完全沒有捕捉、解讀的能力。
幾次生日派對都很失敗,請的小朋友全善意地敷衍說會來,當天卻好幾個臨時不能來。聚會前的等待,我們也跟著煎熬。女兒傷感地問:「如果他們不來怎麼辦?」做母親的只好說:「那樣,你便知道誰才是你真正的朋友了!」
多麼殘忍的發現方式。多次,女兒用她所能理解的字眼對我哭訴:「我覺得在這世上,我是個不合法的人,我覺得他們是白人,對待我就像個黑人!」
但被孤立,還比不上她被學校小朋友取笑和欺負來得痛苦。才多大的年齡?像《蒼蠅王》故事所揭露的現實,小孩殘酷起來絕不輸大人。
小學時,女兒對話間的牛頭不對馬嘴,常使她成為小孩取笑的對像。在課堂內外,任何沒有老師庇護的角落,女兒常被小圈圈給劃分出去,一人落單。而落單的小孩,正成為孩子間霸凌(Bully)的理想對像。
這是美國學校裡愈來愈被重視的問題。幾次有學生帶槍進校園,然後見人就掃射。追溯原因,常和孩子被同學集體霸凌又投訴無門有關,因此美國學校在這方面把關甚嚴。
然而女兒被霸凌,卻發生在中文學校裡。中國校長和老師根本沒意識到問題嚴重,也不具備處理霸凌的經驗和知識。
初時面對女兒放學後的受創投訴,有時從旁幫她化解情緒,有時到學校找老師反映狀況;但因女兒的語言不夠,傳遞過來的狀況也常不夠完整,處理起來,有時讓人摸不著頭緒。
後來,估計女兒實在沒有處理能力,便為她轉校,盼望因環境轉換,情況能有所改善。結果呢?那一帶的中文學校全被我們讀遍了。最後只好跨區,把女兒送到另一個城市的中文學校。女兒這時已是小學四年級。
不斷轉校的結果,讓我發現有「人」的地方,問題都一樣。也許重點應擺在幫助女兒如何處理別人的調笑,擁有自衛能力,才是一勞永逸的方法?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女兒碰到的卻是特別艱困的環境。
此時女兒的掙扎,已不只在社交互動上抓不住重點,她還開始有一些自己的堅持,比如說因著信仰而不說髒話,不看不合適小孩的R級電影等。她不懂在人群中,有時需要保留自己的意見,若突顯不同,反而會成為被攻擊的對像。
有一陣子女兒每天放學回來,都會哭訴有人在她後面喊:「RA!」(Retarded Alert!小心白痴)取綽號來欺負人,是小孩間常有的現像。我教她如何不要理睬、走開,或去告訴老師。
過了一陣子沒效果,便開始問她有誰這麼做。問來問去,幾個名字老敲不定,虛實莫辨。因為這中間還復雜地攙有女兒自小受的信仰教導,「當愛你的鄰舍」,她不想讓任何人惹上麻煩,所以不肯告狀。我們作家長的去學校反應,學校反而把球丟回來,說是女兒的問題。
俗話說:「關心則亂。」那時我投訴的是霸凌問題,學校反告回來是女兒自己的ADD問題。雖然不同問題應有不同的處理方式,但那時我卻一團亂,不知該如何堅持,以便請學校處理,只好私下不斷安慰女兒,教女兒如何應付。
但是情況愈演愈烈,不斷有小孩騷擾女兒,且結合成團體形成風氣。許多小孩被迫選邊,是一起欺負女兒,還是和女兒一樣被欺負;連上同一所學校的兒子也被逼過。還好一味忠於姐姐的兒子,無畏地選擇了姐姐。
然而,當時從女兒有限的描述裡,我們無法知道全貌,後來,女兒居然掛彩回來,我們這才意識到事態真的失控。女兒兩手臂上幾道指甲深刮下的血痕歷歷在目,做母親的望見當即淚下。女兒還遮遮掩掩地不肯說,還好兒子語言清楚,也目睹一切。在不斷詢問下,終於拼湊出欺負女兒的有兩、三位主謀,再加上一些怯於情勢而跟班的同學。
當晚,我激動地打電話給校長,沒想到校長的回復是:「我給你道歉,可以了吧!你還想怎樣?」這位號稱在教育界闖蕩多年,創立中文學校,打出:「孩子學得開心,家長放心」口號的校長,怎麼會說出如此無知的話?家長豈要學校一個道歉?家長要的是確保孩子安全,對霸凌有妥當的管教、處理,以遏止更多的小孩受害!
次日在我堅持下,校長終於找了霸凌者,同時和女兒與兒子對質。因為兒子講話比較清楚,能交代前因後果。終於,霸凌者帶著淚認罪了,而且供出共犯居然是「全校」!然而我們畢竟不是趕盡殺絕的人,望見她軟化認錯後,便不再追究。
沒想到心地善良的女兒看到霸凌者落淚,還為她難過。後來女兒說,霸凌者回教室時,先在教室外迅即擦干眼淚,換了張笑臉才跨入教室。教室裡已有所聞的同學看到,居然還為霸凌者全身而退拍手歡呼。
單純的女兒說:「我看到她笑了,好像心情好一點了,我才放心!」
我卻為孩子在情勢所逼下,能做到強顏歡笑而心冷。小孩也可這樣復雜,真是時勢造「罪犯」。整件事裡,沒有哪一個特別邪惡,幾位主謀也都是號稱「品學兼優」的孩子。然而在孩子們的起哄下,聚眾成惡,許多新來的小孩畏於勢力,也成為共犯;無自衛能力的女兒,便成了受害羔羊。
在原本不知情的狀況下,我選擇了一個最艱難的環境,要女兒學習人際相處。一年下來,因女兒語焉不詳,一直無法掌握全部狀況,直到精神傷害成為肉體傷害,才拼湊出全部的畫面。痛心疾首下,當即決定退學轉校。
然而奇怪地,女兒一直無法對傷害她的人懷恨。日後在別校碰到共犯之一的同學,同學對她道歉,說明當初是出於同儕壓力才做出蠢事,女兒也說她已原諒了一切。
不管怎樣,此事卻嚴重打擊女兒的自信。想想,長期被全校追著叫:「白痴!」這種精神壓力,成人都不見得承受得住,更何況是一個需要從同儕間獲得肯定的孩子?
帶著這樣的傷痕,把她轉到另一所成立不久的基督教教會辦的聯合中文學校。和老師溝通了女兒的痛苦經歷後,出於基督徒的愛,學校校長和老師馬上盡力找機會補償。有時抱抱她,有時肯定她,且在全校老師禱告會中一起為她禱告。在女兒多年負面的成長經驗裡,終於開始累積一些正面的經驗。
然而,交友至今仍是令她不斷掙扎的問題。可預見將來進入兩性婚姻關系,還會有更多掙扎。這算是ADD比較普遍碰到的問題。
多年來我們為女兒的ADD問題,訪求過許多專家,參加過不同的矯正課程。在花了不少銀子後,終於得到一個結論,這問題不只無法完全醫治好,而且會跟著女兒一生。於是開始轉為教導女兒如何和這問題共存。
沒想到,女兒自己也摸索出一套對付的方式。她學會分期付款地計劃時間。因為無法長期專注一件事,便把做功課、准備考試和忙生活瑣事,每一件事都斬成一段段,然後設定鬧鐘。每當時間一到、鬧鐘一響,便爬起換個地方,換手做另一件事。這也包括睡覺。
因此,每天我們家樓上樓下兩個鬧鐘輪流叫。不論晚上白天、夜深人靜或清晨尚摸黑,上帝總會看到我們家有一個人影,樓上樓下跟著鬧鐘「轉台」,忙個不停。
學業上,從喂她小熊軟糖做功課,到曾為她留一級,直到初一學期末,有一天我們忽然收到學校的來信,邀請父母參加學校資優生的頒獎典禮。大感意外,這會是我們的ADD女兒嗎?
連續三年,她都抱回許多科的獎狀;還有一次,拿回全年級三科最高分的銀牌獎。我們只能咋舌。
多年來,因為窮於應付她的問題,我們只求女兒能在這世上有一技之長,能學會照顧自己,別無他求。沒想到這種低期望標准,在一切順其自然的狀況下,反而讓女兒充分發揮潛能,開出這麼讓人意外的花朵。
到了高中,女兒功課仍保持全A。但發現為求得好成績,她常生活在過度焦慮的壓力下。有一天,我找她來談,告訴她,「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的學習道理。然後問她,她的求好,是否來自過去被霸凌者稱為「白痴」的緣故,以致她必須證明自己優秀?
她並不確定,但我仍提醒她:「要小心,不要用妳的『過去』來處罰妳的『現在』!那件事之所以發生,是因為那些小孩不成熟,不是因為妳真的是白痴!」
然而,我知道這道心頭傷口還需要許多的禱告,求上帝醫治。這也是為母心頭的另一道傷口。
在准備此文時,曾翻出十多年前的舊書──《ADD孩子的父母指南》。兒子看見了笑說:「看起來好慘!」
我也笑著回:「是誰慘?是父母慘?還是孩子慘?」
一旁聽到的十六歲女兒說:「這很難劃分,就像離婚,很難說是大人的悲劇,還是孩子的悲劇!」
沒錯,這影響是全家的。但說實在,有ADD問題並不能算是個悲劇。這世上,誰不是生活在某種限制裡呢?翻著女兒的學校數據文件時,一迭畫著笑臉的條子赫然掉出。想到在女兒小學二年級以前,我是多麼愁苦地尋求解決之道。那時,從未想到等在女兒前面的未來,會是一堆笑臉。
如今我們都已確認,ADD對女兒某方面來說,是加法(ADD)而非減法。所以每次出現一些脫線狀況,女兒也會自我打趣地說:「杜文君(她中文名)!夠多了,夠多了,不能再加了!」
唉,只要有心,上帝的祝福,說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擋!
(此系列三篇已收入《莫非愛可以如此》一書,江西人民出版社。
作者為負責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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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