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雖然母親與我同在時總是心不在焉,但她卻不斷地花工夫,把她的夢栽種在我身上。她透過我這個女兒,回顧她的過去,也展望她的未來。
所以若說父親,在我生命中不斷地為我指出月亮,那麼母親,則賦與了我所有奔月的具體條件。
自小,母親便對我功課嚴加要求,朝滿分、第一名,用鞭子趕過去。每次課堂上公佈分數,發覺我又是第一時,我的眼光便不自覺朝窗外、我家的方向飄去,想到告訴母親後的反應,會是怎樣。
她為我墊了個厚實的學習基礎,使得我前半生雖摸不清自己方向,一再轉彎換行,也可讀什麼像什麼。在生命方向上,她雖沒訓練我思考,卻給了我選擇的條件,因不管學什麼,我總能走出一條路來。
其他方面,鋼琴、舞蹈,都是她小時沒有卻渴羨的。所以花錢一路栽培我,她自己也跟著學鋼琴學了一陣。當然,後來都不了了之。母親既不愛音樂也不愛舞蹈,她甚至坐不住我短短的一曲練習。對人生她只感覺巨大的缺憾,卻抓不清到底為何。
尚有大小禮節、儀容、舉止等,也是母親很講究的地方。她且愛乾淨,有各種規矩,我一天到晚被她叨,說我房間是全家最髒亂的一間。直至住進修女院宿舍,才發現天下有人是不疊床的,我還是比較整齊的一個。
後來,在她開始攀爬自己的山峰時,開始對我放手了。她上班,由護理轉會計,從頭學起。後又因沒有學位無法升遷,氣不過,而毅然決定去考大學。以她近四十的年齡,咬著牙請助教補數學,借別人的舊史學課本苦背苦讀,居然也考上了。
當初,為母親上學這事,我們家還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決定要不要請傭人來幫忙。結論是我和哥哥都不喜歡家裡住個「外人」,所以家事全由哥哥與我來分擔。
於是接下來幾年的日子,每天傍晚,哥哥把米洗好煮上,菜也洗好、切好,母親下了班回來就炒。快快吃完,放下筷子就去上課。然後我來洗碗與收拾。全家共同支持母親追求她的夢。
現回想,母親的毅力與上進,在六0年代末的女人間,也是少見。
然 後就發生我堅持考北一女,離家北上,父親也調至北部,對我就近照顧之事。回首我的家,某些方面來說,一直是在全力支持各個家庭成員的追求理想。早期父親留 學美國,後來母親上班、求學,接著便是我與父親的北上離家。一家老聚不全,卻又覺得家的向心力很強,可能是在於每個人都投入彼此的夢,會全力支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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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地是,成長中與母親最「靠近」之時,反而是當我們不在一起之時。北上離家三年,不知是距離凸顯接觸的需要?還是因我進入青春反叛期,特別需要輔導?或者,母女倆最能心意相通的,只能透過書寫?
總之,一星期一封,有時候還不只,三年近兩百封的家書,牽繫著母女,母親忽然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
在我初離家時,母親便細心地準備了一疊信封,寫好家裡地址,貼上郵票,「這樣更不可偷懶,寫完、裝進,便可寄出!」母親交待。
所 以我寫,我寫,我寫。寫出生活中大小事情,也寫出心裡所有的情緒與困惑,更寫出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愛與思念。那個年齡,最需要的是一對傾聽的耳與一個接納的 懷抱。面對面,也許是忤逆,是苛斥、是衝突。但一進入書寫,口氣、態度整個翻轉。筆下,全化為全心全意地傾訴與真誠接納的回應。
一封封拋去思念的線頭,母親全接住了,多麼美好的感覺,人與人之間的有來有往。母親永遠是不厭其煩的回信。帶著安慰,帶著教導,學校功課、朋友糾紛、到做人處事,她一字一句地傳遞她的想法。初次,我得到母親全部、不被打擾的注意力。也是初次,我走進了母親的內心世界。
母親的字溫溫柔柔,筆跡清秀,口氣寬容而溫和,好似沒有什麼她不能接受。這是母愛中多麼重要的一面,不帶條件地接受女兒的本相。
然而,多年後,這也是母女最大的衝突與傷害。當我們有機會以真人相對時,由信紙後站出來的母親,忽然不能接受真正血肉成形的女兒。這對兩人都是個驚嚇,也都是失望。許多次我未選擇母親為我勾畫的路,被母親視為對她的拒絕。而母親的決裂反應,則成為對女兒的否定。
這成為我不斷想逃離的原因。
然而,母親是個矛盾的組合體。她一次次地與我斷裂,一次次又主動地與我和好。每次,當我覺得我人已至中年,很多事皆塵埃落地,再也不會做出什麼事會讓她失望了,然後,便又翻出了一張新牌…….
這之間,我看到母親想嘗試做個寬容大度又開明的母親,但先天、後天條件又拘限了她的視野與能力。再加上她的沒安全感,興風作浪起來,母女皆十分痛苦。
直 至有一次,父親住院,我與母親同床而眠。在夜裡,終於有個機會和母親裡面的「小孩」對話,「媽,是人都會有個意見。當意見不同時,並不代表對妳的拒絕,妳 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決裂?」這才掀出母親從未提過,她童年一大頁「被拋棄」的經驗。七十五歲的母親,邊說邊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我抱著母親安慰,忽然變得巨 大起來。那一夜,我成為她一直未曾擁有的母親。
一輩子,我看到母親的擺盪與掙扎。一下子努力追求她的成長、她的夢,一下子又翻出她裡面的小女人, 對父親無限地依賴,對衝突不安受傷害。有時,她對女兒強勢要求、控制,有時候又伸手和好,力求做個現代開明的母親。一輩子,她舉棋不定,做個新女性,還是 又落回舊式女人的宿命?
我知母親是立於新、舊交接的邊界,人在這頭,眼望那頭。不管她怎麼嚮往,有時就是跨不過那一線。但在她那一代,她已是衝刺到最前線了,也已值得做女兒的讚賞了。
然後有一天,她的女兒輕鬆地跨過了那一線。在線那一頭,女兒回身,對母親微笑,並對母親裡面的小女孩,伸出手來。母女總算站至同一邊了。
這是女兒的夢想,我還立於這一頭,還在等待。
此文已收錄《行至寬闊處》一書 台灣宇宙光出版 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 作者為負責同工 莫非不朽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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