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入冬以後，我幾乎都無法悻免於受到流感的侵襲，差別只在於程度上的輕重而已；兒子小六那年，有一回我因重感冒而請假在家休息，有位經常接送我的讀書會學員一早即來電關心，表示下午已向公司請假，將與(亦為學員)太太前來接我吃中飯，之後再到醫院看病，到了中午左右，他因會議一時走不開，便請太太先到家中，再一同搭車到他公司附近用餐；吃過飯後，他要我們慢慢走，自己則先去發動車子(將車停在公司門口)；等上了車之後，我發現他一直將左手高舉，原以為他是在伸懶腰，但突然意識到他的動作似乎有些不尋常，於是要他太太一同下車查看，當我們打開前車門時，只見他右腳踩著油門，右手放在排檔上，身體卻呈現痙攣狀態，於是我立即關掉引擎，兩人再合力將他從駕駛座上拖出車外，讓他躺在太太懷裡…

    此時，他看著我們並用力地吸了三口氣，我知情況不妙，於是一面請太太念佛陪著他，一面趕忙聯絡救護車前來，並到他公司請同事下樓協助；於救護車抵達時，他已陷入昏迷狀態，我於他耳邊輕聲說切勿驚慌，我們將陪伴在身旁，於送醫途中他太太一路緊握著他的手念佛；到了醫院之後，她相信先生很快就會清醒，因此一直守候在急診室門外，我則藉故離開，前去詢問剛才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據他們告訴我，於救護車趕到之時他已呈現脫肛現象，因此急救只是程序，應無法挽回他的生命了…聽到這裡，我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不明白為何如此熟悉的人竟會在眼前瞬間消逝？這與當年陪伴父病有一年的時間可調適心情完全不同，當時我已顧不得身體情況已幾乎虛脫，一心只思考著接下來自己該如何面對。

    於是我先連絡上法鼓山助念團負責人(即現任住持)果東法師，請他協助到院的助念事宜，接著打電話給兒子，告訴他叔叔生病住院有生命危險，請他幫忙打電話通知電話簿上的讀書會學員，當時兒子先是一愣，接著馬上鎮定地回答我說：「媽咪，妳是說…叔叔快要死去了嗎？好，我馬上打給其他阿姨和叔叔們，但是妳自己也生病很嚴重啊，妳一定要小心喔。」由於兒子的貼心又懂事，讓我得以放心處理後續諸事；之後我回到急診室外，坐在他太太身邊委婉地對她說：「我們都期待他能平安度過，但同時恐怕也得做好萬一的心理準備，無論最後情況如何，大家都會與妳一同面對，往後也會一路相伴的…」這時，她再也忍不住地潰堤痛哭，我一面安慰她，一面請她將雙方家中及子女學校電話給我，好讓我能通知他們盡速前來。

    約莫半小時左右，家屬、讀書會成員及助念團已陸續趕到，這時醫師也出來向大家宣布急救無效，當遺體送往太平間之後，即由助念團開始助念，我則請讀書會學員們安撫早已泣不成聲的雙方家屬，尤其當他年邁父母到來時，呼天搶地的哀號聲訴說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淒…由於他是家中么兒，他太太在家中並無發言權，然而雙方家屬對於後事的處理都各持己見，使得哀戚場面中亦醞釀著一股對峙的氛圍；此時，我請他太太先回家聯繫葬儀社等事宜，由我代替她與家屬們溝通；經過八小時的助念之後，正準備將他抬上擔架送往殯儀館時，突然從他的上衣口袋中掉出一張紙條，原來是日前讀書會討論臨終關懷時所做的筆記，他父親看見之後隨即開口對大家說：「我不懂任何宗教儀式，也沒有宗教信仰，所以任何形式對我而言，都再也無法喚醒心愛的兒子，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他最安心的方式送他最後一程，我想深季應是他最相信的人，所以一切希望深季能夠從旁協助安排，好嗎？」

    儘管我過去只曾經歷父親往生之事，但此時決定承擔此事，完全是出於一種捨我其誰的勇氣，因為對於長期關懷我們的學員而言，這是我所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當晚11點多，當他被送往殯儀館之後，在場所有人才相繼離去，此時我了打電話給兒子，告訴他叔叔走了，我因放心不下阿姨他們，所以想陪伴他們度過最艱難的一夜，問他能否自己在家？兒子聽了之後回答我說：「媽咪，叔叔平常對我們那麼好，現在阿姨一定很傷心，妳去陪他們沒有關係！」到了他們家中時，他太太已佈置好素雅的靈堂，只是由於傷心過度使得體力有些不支，夜裡我讓她回房休息，獨自留在客廳為他守靈，此時回想起過去幾年來因讀書會而讓我精神上有所寄託，雖然自學員出事之後我一直都沒有流下眼淚，但卻是告訴自己必須含著淚繼續向前行，因為有時候當背負超出自己預料的包袱時，將會發現自己要比想像的勇敢堅強許多。

    接下來我全程參與所有後續事宜，其中種種細節卻遠遠超乎我的想像，由於他被判定為到醫院前死亡，所以保險公司要求解剖遺體才能談理賠，為此與家屬商議的結果，決定放棄保險金，畢竟他走得匆忙，心中必定感到萬般不捨，家屬亦不願他再承受絲毫折磨；此外，我雖央請果東法師前來為學員主持公祭，但火化時家屬則希望由我帶領前往火葬場，對此我的內心雖恐懼萬分，但終究還是硬著頭皮答應；當天於火化之際，我先對往生學員說了一段話，請他務必放下對人世的眷戀，同時告訴他，他是以自身示現無常的老師…隨後，當他被送進火化時，我內心不但不再惶恐不安，反而能毫無畏懼的大喊一聲：「燒！」眼看著縷縷灰煙從煙囪裊裊升空之際，我突然覺得自己蛻變了，回首今昔一切已彷如隔世…

    曾經讀過一段話：「人生中只能經歷而無法佔有，因為總有一天我們會和塵世所有的一切道別，因此無所謂失去，一切只是經歷而已；亦無所謂得到，只是體驗罷了。凡經過的即使再美好，終究只能成為記憶；唯有好好珍惜所擁有的，然後在失去時坦然地告別，畢竟每一個人都得從這些經歷中成長。生命本是一場漂泊的漫旅，遇見了誰都是一場特殊的因緣，珍惜每一個可以稱作朋友的人，因為那是可讓漂泊的心駐足的地方。有時候我們會被一句話感動，有時候會為一首歌流淚，生命就像是飄泊的浮雲，若懂得珍惜，凡是心經過的地方，相信必會開出一朵美麗的花，為此，感謝在生命中相遇的朋友們。」

    半年之後，有一回與友人聚餐，她提及是否有創業的意願，因為她認識一位水源供應商，正在找尋合作的對象，我心想這或許是個機會，如果能開創自己的事業，時間上也較容易自由分配，加上幾位讀書會學員也希望共襄盛舉，幾經思考後決定前去拜訪供應商，於雙方談妥條件之後我即辭去出版社工作，開始著手成立公司等事宜，當時兒子即將上國中，為了讓他更能接近大自然，我們便搬至距離市區不遠的郊區，由於學校就在五分鐘車程之內，所以我也較能放心進行創業之事；於公司成立之初，平日白天除了利用時間將產品定位、設計包裝及規劃全省宅配等，晚上則持續以手稿方式整理讀書會講義，並於上課時與大家分享職場的體驗；經過一年左右，由於積極參與各地商展以及世貿食品展，因此結識不少國內外廠商，公司也漸漸步上軌道。

    兩年之後，我發現訂單有驟減的情況，經查證之後，發現是水源供應商從中攔截客戶，並自創另一品牌銷售，為了安撫大家的心，我決定不正面與供應商衝突，而是不動聲色地將公司轉型，積極規劃與其他產商進行異業結盟等行銷策略，將水變成原料而非產品，因此除了請不同產商來公司開設不同課程之外，也與餐飲業進行結合，不久之後，當水源供應商發現客戶因其服務品質不佳而嚴重流失，只好主動調降價錢，並請我們恢復過去的訂水數量，只是此時一切為時已晚，因為公司早已轉型為結合人文藝術的「人文會館」了。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有時如果走到前方已無去路，那麼不妨抬頭看著天空吧，天空的雲朵來去隨風，不著一絲痕跡，就像內心到了絕處時，有時正是另一個契機的開始，而煩惱到了極致，卻經常意味著轉瞬間就會消散，走在人生的路上，挫折磨難是難免的，遇到低潮是必然的，而孤獨與寂寞也可能總是如影隨形；每個人總有被人誤解的時候、寄人籬下的時候，或是遭人誹謗欺負的時候；處於這些境遇時，只要能夠冷靜思維耐心等候，隨時讓自己心湖的水質保持純淨自然，即使人生原是一壺苦茶，但若能細心品嚐並隨時轉化心境，終將使生活因而轉為甘甜~~

* 收錄於法鼓山「法鼓雜誌」、「人生月刊」

* 收錄於承天禪寺「淨土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