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帶現鈔, 男人調理得出一碗好麵, 男人照看左近的人 - 女士、朋友、陌生人。 男人看電視, 總能找到值得看的頻道。 男人將本事傳給別人, 一個傳給下一個。男人動手銲接、砌牆、賺孩子的學費。 男人會修理引擎、廁所、壞蛋。 男人生存之道 - 傻事會做、鄙事肯幹。 男人的畫布是沉默, 男人能和狗對話。 男人心中有李小龍的身段, 都幻想當過科學小飛俠。 男人好眼光，不自禁就漂向凹凸有致的曲線。 男人把手邊的事做好, 無關職業嗜好, 不管度假或昇遷, 如果真不喜歡, 認真辦完就換件不同的事。

男人的影子, 使別人期待或發抖。 男人成功, 九成靠 「出席」, 那兒出了問題就往那兒出席, 機會在鴻門宴、水深火熱、燙手山芋中。 男人有夢, 立刻醒來直接去實現。 男人搶高求孤, 因為制高點上不復擁擠。 男人有方向感, 心的方向, 錢的方向, 同等重要。 男人藏巧於拙, 袖裏要備有乾坤。 男人要能像統包 (turnkey) 一氣呵成, 提剛挈領把握順序，有效操作槓桿。 男人收之桑榆。

男人的善忘有所選擇, 譬如忘了怎麼掉淚。 男人易受催眠, 只要出自 「對的人」 的真心讚美, 他幾十年都樂於處在被催眠的狀態。 男人愛玩具，從小到老不斷地換玩具 - 肚膨打火機、勞力士、法拉利、窈窕的寵物。 男人跳舞一上了段，交女朋友從此易如反掌。 男人賣過女鞋, 經驗到女人家不只短報芳齡。 男人矜持, 多不忍人之心，心軟所生的惻隱, 婦人之仁不讓。 男人時而怯懦, 沒甚大不了, 徹頭徹尾懦弱也算勇氣。

我的男人本色, 從 13 歲的漫漫仲夏開場, 整個暑假就跟隨老爸翻修豬圈。 憤憤然懵懵然, 豬圈的牆堵不能胡敲亂整, 不許驚嚇到 「住戶」, 陳年老磚須儘量回收, 不好太缺角。 中程的工作困難又煩瑣, 屋頂結構亳不牢靠, 一次踩穿直接摔進豬窩。 收尾的工程特別考驗專注和耐心, 新的牆垣總要砌到三成, 才瞧得出歪斜了, 輕輕一推就應聲而倒, 前幾面牆有重砌達十次的。 砌完了自家的三圈, 老爸說你做的不錯, 就繼續做五伯家的四圈吧, 緊接著八姑家的兩圈, 順便也做里長家的五圈。 陳腐的味道難受, 餿垢肥水處處附著, 一敲統統蹦出來, 還有旁邊現拉的刺鼻酸腥, 嘩啦音效的溫熱噴灑。很難提防豬仔偷溜, 一被衝出去, 追拉回來要費好大勁。

臭了一個暑夏, 開學真是快樂的解脫, 老師問起假期中的活動, 我聳肩凸胛回答:  『砌牆! 』 肩胛的肌肉長厚吋半, 肚片有小條的人魚線, 制服的胸口快撐爆。 精力原來無處渲洩, 可被熬功撐勁磨消了, 情緒管理也小有進步。 三十多年忽焉過去, 我竟然沒有碰過更糟的工作, 歸功於我老爸的  「男孩脫胎換骨術」。

老爸的男人經, 含日式的優柔。 在二次大戰末期, 12 歲的小留學生, 被送去東京唸初一, 躲空襲和強制裝配飛機所花的時間, 比上學的還多。 他的爸爸不久過世, 來自臺灣的支助驟減, 使他很早就學習長進人際關係, 有法子弄到飲食供自己和一條瘸腿的狗, 戰爭結束好一段時日後, 他才被遣返。 對太太浪漫, 寵小孩沒上限, 親善同事和鄰居, 城中和鄉下都有熟人, 常探訪他四位被送當童養媳的姊姊。 老爸注意義禮, 開飯全家必得到齊, 用心清明掃墓的家族大事。 他的策重衛生很日本風, 浴廁清潔超高標準, 也種玫瑰園, 養小動物農莊。 他自幼生活相對優渥, 一輩子不善治生, 薪水從不拿回家, 外頭負債累累, 長年豪飲貪杯, 49 歲就鳴呼歸天。 目擊我娘在他生前窘迫及身後撙節, 那年我 14 歲。

我娘的男人經, 屬臺式的羅漢腳, 精闢別有要領。 『走出去, 挺得正。』   娘這道聖諭, 我三歲前即牢記遵守, 意指男生小解, 要走出去 (小溝旁大樹邊) 要挺得正, 要頂天方便。 『查甫不許輸查某 !』, 所以從小和眾姊妹同工同勞, 劈柴升火、灑掃羊欄狗糞、洗碗筷抹地板、小五以後衣褲自己洗。 『查甫囝仔要卡骨力!』, 平日提水澆菜割牧草, 年節殺雞宰羊, 我娘都交給我。 『查甫不認憨!』 常遭她提醒, 如果書讀不進前五名, 就去擺麵攤。 『查甫人要會賺吃!』, 因此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須自理。

成年前後的男人修為, 對於感到興趣的事情, 比眾人多鑽研一點, 較對手晚一些放棄。 翻爛 「書卷」 真不少, 有大本的、小本的、夾頁的。 打橋牌, 嚇叫賭倍和偷雞摸狗, 我是一流。 跆拳有認真踢了幾冬, 迅雷旋踢有如血滴子, 專取項上首級。 辯論者也, 吾乃社長, 著書策略帶動風氣, 雖從沒臺上得獎, 但眾社員龍騰虎躍, 連兩年奪大專杯冠軍, 足證將將之材。 也雞婆帶頭一個黨社, 跟紅過半片天的棍頭王昇、知青要員們麻吉過一陣。 服役兩年收穫極大, 信心累進激增, 和成千上百的預官評比學能, 憑膽識勝出, 與職業軍人較量任事, 靠勤敬領先, 「十萬言書徵文」 拔陸軍頭籌, 五花八門的文武競試、如晚會創新等等, 成功嶺 100 個連中, 常勝有如神助。

後來去到西方取經, 前十年的研究生涯, 實驗室不打烊 3650 夜。 見學有師, 親炙於論劍級的宗師, 嚴謹的標準高, 宏觀的氣象開闊。 討證的神功秘笈 - 不外乎量化模型, 精實的基本功夫, 橫跨領域競合，工具方法每隔幾年就更新改良。 觀摹咨爾多士，擂臺對進競賽, 潛修深深深，踢館虎虎虎。 而智識的真正啟蒙, 卻是在賓大幾年的課餘時間, 往圖書館細讀了胡適全集、傳記文學整套、史記、范仲淹、王安石 … … 以及英譯尼釆、赫塞、卡謬、卡夫卡、修伯里等。 雜燴數鍋囫圇鯨吞, 同時在洋人社會打滾爭寵, 既狂且狷, 親和搭載桀傲, 種因這個時期。

電子菸盛行以前, 菸斗不輕易熄火, 熊貓頹眼馬猴瘦皮, 偏頭痛頻繁, 如此的代價算是便宜。 男人有疾，往往草草結個婚, 疑難雜症不治而癒, 重新有人指點生活, 最好這麼穿, 最好那麼吃, 最好挑幾克拉。 男人的親蜜關係, 超越困境也提昇心靈。 可是家庭生活最耗時費神, 這般的代價過於昂貴, 到了後來選擇結束，回復精簡並空出心田, 而離開和還原, 其容易的程度令人吃驚, 速決堅定不猶豫, 此乃男人的另一個本色。

50 歲匆匆快到, 男人寶典有須要更新, 特別去請教了專攻臨床心理的強森。 由於近年的狀況, 頗像半衰期，神似女生更年的表現 - 耐心缺缺、視力衰退、肺活量大減、睡醒後腰背痠痛、字跡太潦草、運動遞減、胃口遞增、酒量創新高。

『簡而言之, 你最好女性化一點。 』  老強建議處方。

『不是玩笑? 練習芭蕾來柔軟身段, 學習蚊聲似的詢問, 加強美麗漂亮, 是嗎?』  我太懷疑了。

『Kirk, 首先, 少玩小鳥! 』

『啥麼話, 老兄？』  我臉不曉得該擺那裡  … …

『Kirk, 就是你那話兒，腎虧那個。』  老強像強忍著笑。

『二, 多微笑，你太少主動微笑, 屬於非必要的陽剛。』  他小有道理, 男人多不苟微笑。

『三, 少直眼瞪視別人，以調降人際間的壓力。』  我反想,女生一生氣，一眼也不瞧人，視而不見急死男生。

『Kirk, 第四, 縮小你的個人空間。』  這我不敢不從，太習慣於個人空間的最大化, 呈放射狀向外 「侵略」，在圖書館我的書籍簿記佔掉三個人的座位, 坐車搭飛機，只要鄰座塞了個人, 我總想辦法換更空的位子。

兩週後復診，我趕緊問老强: 『一日 20 省吾鳥, 次數會不會太少? 』

微笑老强不予置評，只叫我細細算來 「女性化」 的效益。 「微笑」 促進與人親善，男人的微笑, 簡單的金装玉裹, 增加了顏面的價值。 「咄咄直瞪不再」, 換由他人來仔細觀詳, 男人得以明察對方全部的身體語言, 溝通的效果反而更好。 「收歛收縮」, 收攏外張的雙臂，筆電咖啡杯不再推過楚河漢界, 男人不一定要即之也溫, 但靠近點是可允許的。

我不滿意自己的毛髮漸稀、左臂伸轉不全靈光、小鳥經常被忽略… … 自余束髮以來, 任何的工作, 我都接來做，醬油工人、挑磚小廝、擺地攤賣女鞋、跟卡車捆工、寫過兩集早期公視的劇本、炒過大鍋菜、誤人子弟無數、馴狗助手、發過傳單、品管員、油漆匠、採蘋果師傅等等。 在很早以前, 我就體悟到人間會反映自己的心態, 當我遠離美洲時, 世界有點像要陸沉, 當我告別日本時, 全球經濟正在復甦。 這期間我學會品茗啤酒、黑皮諾、白蘭蒂。

女生走近時, 我總自動起立, 為她們開門, 也盡量以她們為尊。 我好登山打獵釣魚紙牌, 棒球打得到, 籃球全方位。我拖延過、撒過謊、出過軌 - 但總回過頭去修繕 (好比修豬圈)。 我推理, 我堅持, 我爭辯。 有這些底子, 使我對不合理的事和人, 譬如禁忌、宗教、政冶, 一定要辯個清楚, 好像只有我握有密碼和解方。 攏攏總總扯一大堆, 反正和我認識的人相較, 沒人比我飛得遠、睡得少、試得多。 撲地救球沒大礙, 把一位中等身材女生扛在肩上還能辦得到。

我是男人, 靠著一路上別人的雕塑打磨, 老爸示範, 媽媽明訓, 社會規矩, 男生間揣摹, 就這樣成了個男人, 不太特殊, 也絕非最好。 男人的氣慨和本色, 與生俱來有之, 邊撿邊丟更多, 自己做主買單, 照自己標準一往直前, 有時候跌跤, 不失高興也不悖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