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鮨、鮓」 這兩字, 日語和中文該怎麼發音? 有邊很難讀邊, 又缺像樣的中間 … …

老先生為辦的 「壯行會」, 餞行的牙祭, 犒賞式的話別, 高檔壽司店內, 紅燈籠早掛起, 滿座饕客引領企盼, 幾條大魚在面前秀過, 全都是各地的季節時鮮, 嚴選上京! 下關的胖河豚, 輕津海峽的藍鮪, 對馬水道的冬鰤, 兵庫香住的松葉蟹。食指躍躍, 酒湯溫溫, 強驅易水寒寒, 今晚特別來勁, 要來細說重頭。

這場送別餐會, 領銜主演的是河豚, 先去了帶毒的皮膚內臟, 肉片薄切成了晶瑩蟬翼, 拼出透明的一大海盤, 魚頭和脊梁背一道上桌, 可這河豚的眼睛還一眨再眨, 狠狠瞪我, 尾巴仍一翹再翹, 搏搏不休! 眾人立刻不再多話, 出筷飛快狠準, 每人一掃一挾, 頃刻之間整盤淨空, 當真是膾炙人口。

15 年前, 西來應徵履新, 先生時值盛壯, 以壽司款待, 頻頻勸進 「極上大トロ」, 泡沫經濟的顛峯時期, 大トロ壽司一貫, 要價 3,000日圓, 兩貫四貫再加六貫, 東道主囫圇大饗, 看獃了應徵者, 一邊腸枯思竭搜索聰明的對話, 心中七上八下, 渾然食不知味, 即便大鮪魚的腹部中身, 饒富脂肪高蛋白, 入口即溶, 頂級美妙、頂級昂貴, 令我難忘卻只恁地的腥氣!

15 年後, 重回 「半月亭」, 這次被送舊, 柴魚仍是鮮刨, 修竹煮茶滾滾, 不再乞靈富士山, 揮別東野的曲觴流水, 珍情最後的一鍋鮟鱇。 而先生行老, 華髮業巳稀白, 體重縮了五折, 小跛了左半足, 太太長年臥病, 天心的弦月再虧一角。

「文定之喜」 曾在日本, 當然逃不過壽司。兩造的父母遠道而來, 面會如儀與文定禮司, 就在高級的壽司店。日人標準和服出席, 廚官職有專掌, 使用特製包丁, 「精進壽司」 一定要有, 包括紅通通的東海紅鯛、志摩龍蝦、明石章魚, 喜洋洋的紅糟酒釀、大福湯糰、哈蜜甜瓜。最後的晚餐, 大快朵頤, 像另類的告別, 告別大幸至福的單身生涯。

情定日落橋, 怨結壽司店 - 角町的壽司屋落寞, 只我兩個客人, 大吟釀不續樽, 割袍斷義醉不成歡, 淚珠嗾嗾落到比目魚片, 筷箸沉得舉不起來, 傷心的壽司, 就這樣默默結束。

隆重簡單, 不作他想, 正是壽司。 遠朋接風洗塵, 就職出征壯行, 昇官破土簽約, 通過口試畢業, 除夕大晦日, 新春開運, 重陽敬老, 多是這玩意兒。 有求示好, 歃血為盟, 講和連橫, 關說文化的濫觴, 密室政治集大成, 仍是這玩意兒。

我家犬子初長成, 負笈橫濱來尋, 「親子膳」 從日俗往壽司店, 那回恰逢南極打來的鯨魚, 生食也熟煎。小子都嘺舌皺眉, 評道 ： 『有夠難吃! 嚼感像三流牛排, 味覺比沙丁腥差。』 言之鑿鑿, 好小子不二。

與日人交朋友, 由壽司入門, 規矩儀式不成文, 較像制約的行為, 卻令人興奮期待。 饞蟲被旬鮮勾起, 扯動交感神經, 放鬆自律神經, 凡事好生商量。 仲夏松茸, 春荀醒冰, 嚴冬凍柿, 秋拾板栗, 都被援來創作壽司, 當然值得祭出正式行頭, 暫且解除武裝!

玫瑰蕾絲黑絲襪, 踩十公分的高蹻, 這和壽司有何關係? 我沒見過蠋光壽司, 卻有過壽司後的爵士酒吧、 播州沙灘曬月亮。 大啖了海膽、旗魚、霸王蟹, 小鳥才頻頻依人, 這女生八成餓癟了, 唉, 感性啊感性!

我好進食, 更好欣賞女生進食, 愛看她們引箸、啟箸、落箸, 扣住筷端的蘭指, 輕沾醬料的秀氣, 櫻口小嘴呼嚕吸入生猛的巨蠔, 燕語呢喃叫為斟酒, 腰板挺直揀起薑片, 唉, 酒飲微醉, 花賞半開, 性感啊性感!

出前一丁, 壽司宴是快板的進行式! 生鮮魚貝去骨剝殼, 割烹只意思意思, 燒鮑烤鰻燙鱧, 飯糰的抓握快速更以秒計。 上菜求快, 喫客不待變暖, 趕趁鮮美, 咀嚼方便, 順口滑溜, 吞嚥容易。餐敘話別因此俐落乾脆, 一頓飯喫下來, 迅捷輕快, 清酒常喝不過三輪, 省去累贅拖拉的重覆廢話。

看官如果能讀到這兒, 八成會心癢要發問, 『那個、那個什麼的人體藝術壽司, 試過沒? 』 有啊, 有啊, 頑皮好玩的事, 阿舍少有錯過, 何況是人魚? 姣好蠻腰、濃妝漫畫, 素描教室的模特兒, 暫充壽司的 3D 陳列平臺, 「黃金三點」 以生海苔或芭蕉葉遮隔一下, 肚臍眼乘點柚子醬油, 壽司被挾起的須臾, 筷梢難免輕輕碰觸肌膚, 人魚偶會細聲 「欸乃」, 沾一回那柚子醬油, 小費 2,000 日圓, 想嚐那海苔比基尼? 十萬十萬三十萬, 惜別你的鈔票!

別東京而不惜, 裝箱打包, 開拔在即。連夜壽司宴, 盛情流水席, 桃太郎唯恐我忘記 「抓握食物」 的妙處, 我深恐傷了好朋友 「茹毛飲血」 的至尊。花邑江戶桂竹牡丹, 追加注文乾杯乾瓶, 有勞每位檯長起出鎮店的好魚。 酒足飽食談笑之後, 一行人轉往隔鄰小公園, 銀杏樹和街燈下, 環圍踊舞, 東京最後的壽司記憶, 一小段手舞足蹈中落幕。

「壽司」 是發音, 依注音尋字源, 日文的古用法, 「鮨」 或 「鮓」, 正格的沒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