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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5 01:19:33瀏覽3997|回應74|推薦154 | |
沒更好的計時器,會比肚子靠譜,我稍早囫圇了夜潛鏢到的小鸚哥魚,响午都還沒過,腸胃嘰哩咕嚕,此際最精簡的懶人廚藝,就揀選落地已久的椰子,砍挖椰心搭煮藤壺熬湯,口頭上埋怨鯊魚爆棚,但心知漁獵技術拙疏,後中年的體能遞減,光只搜羅食材耗時費力,直比家事做到滿分,肯定賠上老命。為了呼應自然唆使的心情叛變,因要體現肖想的恬然蝸居,我特從東京飛雪梨轉珀斯,搭漁船登上一人之島,窄舊碼頭上的斑駁電話亭,是唯二的文明設施,南半球恭逢炎夏燃燒,我一卸完行李送走船伕,瞬間把衣物踢了個精光,全盤融入天然莫此為甚,想當然耳渾身曬向黝亮通透,巴不得頭髮一併烤回漆黑。 燃燒盡淨自己的生命,奴隸的苦活兒幹不完。時當十二月初,咱送審的科研請款,結果理應發佈,區區一億日圓,規模說小不大,差可養活咱和徒子孫的兩個學年,影響既快且遠,照講經產與文部二省可批准、拒絕、局部撥款,在這一階段,實驗進展原地打轉,我著惱憂煩的程度,像支付大筆未曾積欠的債務。突然之間,我收到一個澳洲旅行社的急訊,之前打過數次交道,這回的業務代表理查直接視訊,提議我即日前往「天使之島」,不但保證地如其名,更言明若能一天趕抵他經管的半荒島,就可全額免費。我當時評估,撼動官僚的遲疑的機率太小,暫從火線脫離的誘引極大,況且,風塵纏鬥雖是我的本色,逆旅匿蹤畢竟第二道靈魂,沒甚猶豫即整裝出動。 澳人身上流有英倫的不省油血統,理查的優惠夾帶三則硬梆梆的但書:日内抵達、和另一人瓜分島嶼、遇緊急狀況須提供支援,虧我躁進妄動,興冲冲即應允,抵達後卻也喜出望外,島上四處風光明媚,灣澈沙白浪平天藍,草木青翠禽鳥絡繹,翹楚活脫天堂門前。我身體力行無所事事的忙碌,催油門促昇最頂級的懶散勝境,落腳處選在僅廿步內的淡水小㵎,帳篷挨賴半壁破牆,延用像世紀前的灶堆,撿岸邊的漂流木生火,野戰廁所呢,不作興挖填,一狠心海水中蹲馬步。 天大亮了再加兩頓飯的功夫,仍致力自然醒後的幸福,直窩縮在睡袋內看書,午間才不經意的幌近碼頭,儘管老遠就耳聞電話鈴響,懸思島內該建有宅邸,並架設電話通連碼頭,我忐忑一會兒才去接起,「喂,魯賓遜在家嗎?」腔調聽必女生,按詢直像討拍。我捂嘴咳清喉管,拼裝出健朗氣息,施展最拿手的傑克尼可遜的口碑,奇道:「哈~囉?嗨~嗨?您~是?星期~五?」芷蘭單朵幽居,脾胃篤定孤芳,而我豈非因為週期性的厭俗棄世,才闖海角自找罪挨?她打斷我亂猜,挑明說:「理查徵得我同意,多放一個人上島,說是野外求生的達人。」尾句的抬舉,我當之不疑,但條例特需闡明:「理查說您捷足先登,劃走島的西半邊,以碼頭為分界,請讓我提醒您,切勿拿望遠鏡張眺東邊,否則包您長針眼,」我不是想下馬威,是不想被下馬威,更道明,「理查和我君子約定,井河水不相犯,除非疑難急症。」星期五語氣不悅,嘰喳嘀咕:「渾球理查,㿜腳旅館的蒼蠅小廝,憎恨客戶乃一視同仁。」我自嘲接線生,艾因斯坦小才大用,陪笑道:「我們同為貴賓,全職打漁燒飯,您聽似零急難,我就告辭去啦。」她嘟嚷加叮囑:「魯賓遜,我身體出了些狀況,你帶有簡易藥品吧,每天正午請接電話。」電話掛斷,不容置疑。我吞㿜悵悒不快,伸手把玩老舊的黑膠話筒,直到撥號的轉輪差點剝落,才返帳篷取來應急藥盒,撂在電話亭下的蔭影處。 我總迷信當人在交好運時,即使掉進海裡,嘴巴會咬住一條魚才浮出水面,可惜學過扣發魚鎗和嫻熟命中目標,儼然兩碼子的事,我划游慢漫,潛射生疏,追趕不及魚群的快閃深竄,不但成功地破除迷信,也新學到了教訓:「耐饑,乃超人的好鍛練。」空腹恒像將熄滅的火爐,哀怨吐槽:「添材!」利齒淪為刀叉閒置,空咬虛啃不咀無嚼,我讀過像只在巴黎,餓殍得當藝術呈展。 時間是被強送的奬項,人受餽頒所需的時間,用以償對時間的需索,我來荒島之前,時間儘投資「成功之母」的工作和沒談成正果的愛情,以致於資產泛紅字不克回收,普普的經驗織不出美夢。而我登島之後,尤感住城𥚃的人買時間,住鄉下的人殺時間,住荒島的人缺時間,為裹腹取暖毫不知魏晉,現行秒分侵奪接下時日。島上流光尤其引發冥想,人間遲早要散會蒸發,日月潮汐不等待男人,三十歲只為女人停佇,我便推估,星期五充其量,是三位的十七歲嬌娃的積合體。我又記起舊農民暦的趣點,十三號星期五,每年至少有一天是,一年至多有三次。 再值日正當中,我依約碼頭踩點,對照平常擠爆通勤電車、插隊施打疫苗、回堵高速公路、魚貫於星巴克,此刻此地,我像逛進文藝復興時期的慢活沙龍,自比捐了殼的寄居蟹,頂蒼天當簷,撇灘岸為席,「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電話像在督導被虐待狂的趕緊恭接,所以我任它叫催50遍,方斯文地揀起聆訓,她已迫不及待開轟:「我只和有秘密的人交談,否則大家寧可保持緘默。」我照序紳士般簡介,挾喬治克魯尼的酷魅,蒨道:「我打東京來,幹科學勾當,欵,妳儘可選擇掛斷電話。」她嘎嘎噴笑,迎戰說:「日人是奇怪的動物,前庭開迎美國,後院中國壅塞,但沒人是完美的…」吾乃強咖不吃排頭,換了布萊德皮特的口吻,峭道:「我係台灣郎,遷移綁架性格,邏輯佈滿地雷。」奶油小生顯然不及她的眼界,搶白說:「不太妙,惡魔島的台灣,居民終身監禁… …言歸正題,患者我,鉅細情狀皆機密,醫者你,守口如瓶屬天職…」聽似息喘噓噓,外強中乾。我改以真田廣之的流氓老大的聲勢,豪道:「八隻野鹿,價昂的秘密哪算稀罕,保住妳小命才是正辦。」星期五飆高分貝,如鞭炮齊放:「我慢性症狀轉急,急性癥候卻降緩,你半知一解的醫科全書怎辦?」這挑釁激我憶起咬人貓和前妻,明知不可碰觸,手卻沾粘不停,素道:「妳想卓別林的默劇,用力朝妳傳達,麻煩找上門來,公親變為事主。再見。」掛上電話,一屁股火。見光會死的星期五,難道是,世間倖存的一羽鳳凰、今版的傲慢與偏見、花花公子月刋的夾頁、科西嘉島的女皇拿破崙? 隔天正午,電話如門鈴尖叫,儘邀寵或急號召,好萊塢式駭世驚俗,我百般不願地應卯抓起,「幫我,魯賓遜。」她氣弱比浮絲,我奇道:「妳怎麼了,白雪公主、小紅帽、木蘭?」抓緊自編的斗笠,扺抗強勁的海風,「…去…你的,我暈沈睡死,乏力近真空,更天昏地眩,被忽然炸醒,我快不行了。」星期五講似夢遊,呈現神經顛癎,我詢道:「感覺中暑衰竭、營養不良、食物中毒?」又屈指推敲,排除掉撞車、沈船、摔機等的或然率,「我不僅上下失靈,站坐也前仰後翻…」她無助又洩氣,像對華陀訴苦,我惴道:「血醣,血壓,半耳規管,心跳次數?」我依臨牀經驗,病不致變太壞,痛不須退過快。禮拜五詳實回應:「…胸口悶…皮膚悶…牆壁悶…氣壓悶…」氣悶茲事體大,我追問:「氧氣太純太足的過敏嗎,妳習慣城市的烏煙瘴氣?」她冷笑哼氣,噴鼻息嗆說:「還因為思維開放,腦子都外溢出來。」我起疑帕金森症猛爆,蓄積的膽固醇潰堤,再切問:「妳報出紮營位置,我找過去面診。」這提議立將氣氛急凍,她靜默半晌回絕說:「碼頭西側,全屬禁區,我狀況用不到太空科技,你若有偏方藥草,擺碼頭邊上就行,再電話通知已夠。」 「先救起溺水的人,重繫好鞋帶上路。」梭羅寫在湖濱散記。隔日趕天光,我聞雞追獵,救急一事,由不冷不熱轉熱心冷靜,從不急不徐變緊張神速,作祟的怕是沙文主義,以老大男人的本領,拉拔落難的女王蜂。我蓄意料理「解悶雞湯」,而想要捕獲野雞,唯獨當清晨時段,群棲枝頭還沒分散,我的首擊像投棒球,扣牢卵石連擲數顆,右臂膀近乎脫臼,僅造成眾羽飛逃,接著換揀廢材欲刻出迴力棒、改試編棕櫚枝的倒掛陷阱、修刨深坑要趕雞隻摔進,整天瞎忙徒勞虛功。直到黃昏日落,幾隻野雞又回棲枝叢,我取法大衞打垮巨人的神器,卸下鞋帶綑上兩小坨石頭,提石振臂迴旋四圈,順勢朝對枝頭飛擲,居然命中纒住一隻公雞,忙起鍋燒水清理,續灌椰汁熬雞漿,整鍋擺電話下方,由她自來取去。 星期五是個萬般仇恨男人的女魔頭,汲汲要對我痛下毒手,營營地伺候良機,先意圖將我慣成嬰兒,又提供食宿,又呵寵,又哺乳,又一言一行如墜入愛河,又彷似盡棄對男人的前嫌,又施展全幅的溫柔明媚,然後當我甜美入睡後,一刀切開了我的咽喉。仲夏夜樹下的噩夢驚魂,使我被想像的汗水淋醒,惶恐之餘怨懟惋嘆:「芳心最費解,衷心易失守,真心換絕情,痛心算活該。」按著發麻頸脖,又昏沈入倦眠,旋即闖入新一輪的夢幻,早來盤據島上的星期五,頂著月光出草,狩獵男人人頭,她悄悄潛泳才浮出水面,嘴角橫啣一柄陰森的藍波刀。無心的衛防潰堤,始料未及的疑懼,這下子睡意全消,睜著眼巴望天明。 供完雞湯的隔晨,我發現電話的下方留置了三粒柳橙和兩瓶紅酒,意涵橙汁澆渴生命,美酒助興死亡?好景沒撐過中午,禮拜五電話支吾:「魯賓遜,救命,我正在掉進地獄,」不單是求救恐急,我聽判元氣虛渺,「吃完仍覺餓,喝足反變渴,站起便腿軟。」我頓時彈跳起來,腦袋如被冰澆淋,EUREKA,解謎了,主因是血醣失衡,我邊緩頰道:「變通不完,生命不止,笑語𣎴斷。」邊琢磨對策,心下飛快有計較,迫不及待掛電話,著裝潛水衣下海,專門鏢射小型的鯊魚,近距離的全給收下,雖然鯊類受保育,但此回以救急優先,天大黑前又往林間打下兩羽野雞,為要割獲膽囊胰腺,搗爛粗濾收汁,這模仿了蛋白質療程,也參考古代的備集千金要方。我首度主動撥電話,告道:「妳的血醣在翻攪,我調製了天然藥方,口味難免苦腥,請摻橙汁吞嚥。」星期五病懨懨,仍鼓起士氣說:「雪梨的交通工具就兩款,若不自己駕車,就乘救護車。疏解身體不適也只兩款,苦死或痛死。」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傳自數箭之遙的碼頭小亭,電話幽靈不散,拂曉急切催魂,「魯賓K,你鮮榨墨汁可真霸道,完全制壓痙攣和昏眩,很值我連趕一夜的廁所。」她投訴像慶功,中氣抖擻報喜。我高興的道:「理查洩露了咱背景個資?妳不是為增肥才來這邊。」魚禽的肝胰腺蛋白,猛藥奏效逆轉頹痿。星期五的談興高漲:「荒島缺現代醫護,偏方小兵立大功。說到冒險試驗,恰似我的生平,」我儘能理解她剛生死交戰,「少女時期,贏過歐洲馬術競賽的銀牌,超音速唸到學位,三十歲前遊完世界的前三十城市,」我思忖男生好養,比較經濟實惠,「曾是紐約布魯克林的最搶手的戀人,」我猜她的情人都羞於啓齒平凡的故事,「一度逼近獲頒經濟學的桂冠,盛況與風光理所當然,直到政治找上了我…」我憋住沒嘆息,科學創新輾壓了政經智慧,才加乘人間悲劇,「我由衷喜歡獨處,但挑戰越來越大,」我記住她沒講出的話,「冀望個夥伴躺近旁,能静默安恬地放鬆,手稍一探即可觸及,」我暗驚她竟說鹹道淡,「渴望的氣壓,醖釀兩冬;需要的鋒面,過境兩週,」我類似神父靜聆她懺悔,「嘿,羅賓K,你不表述一下?」我興緻被她的自負挑起老高,更傾向她多發揮,乃作球詰道:「妳從經濟學人視窗,美麗新世界長啥樣?」她笑於音,欣然劃押:「理想國,是誰都免強出頭,但新系統不易達成,」我聽的迷糊,是自己驕傲生硬,抑或她犀利頑固?「我當真試過,標新立異做不出大變革,羅馬帝國和我,同為此落敗,」星期五內疚外顯,說漏天機,「佼佼的學者蛻變不岀最強的偉人,佼佼的偉人轉型不成最強的學者,」我聽得闕闕珠璣,只覺意猶未盡,「對不起,我說懷過頭了,現在感覺奇累,你且把著作寄來,我一定細讀瞭解。」她像歉說,掛了電話。 變幻莫測是女生,迴光返照星期五,時光觸碰忽東忽西,科學一百年,政治一個月,急診一隔夜。她再狂電告急:「怎麼辦,我意識腦震盪了,記憶被馬桶冲走,臂腿感覺兩百歲。」她拿情緒思考,我用理智領會,安慰道:「妳記憶越糟糕,事情越忘不掉。」她像難受洶湧,呻吟表示:「中風長這德性?強力支撐否則要摔,即便死了立直站穩…」這番話令我驚悸,仙丹七七四十九,再多的雞鯊遭殃,未必能救亡圖存。她近乎囈說:「…這島不像天堂,虛有風景季候。」我插科打諢:「地獄也風流,這有好伴侶,」不忘趕緊要找到她,「妳瀕臨休克,需搶先急救,請同意我尋過去。」想像不到星期五沒命似抗議:「不准,絕對,依約,我們…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她把電話扔了,或沒掛妥?我拉開嗓門嚷喚:「喂喂喂,星期五,妳的沉默有文法謬誤!」不管聽到否,她沒再容說,我納悶中苦笑,圖個三全齊美倒也不難,立馬祭出背包𥚃常備的衞星求救電話,一開機就接通,那端正是理查,「她怎樣了?」「能怎樣,就那樣。」「有多嚴重?」「現在來,救護艇。明天才到,恐須靈柩船。」 小島閙閧開,不遜色趕集,夕陽時段船群蜂湧環圍,勢如皇家海軍傾巢盡出,若非恰逢大乾潮,全員或爭相登陸,秒內必踩爛碼頭,更有直昇機自海面直撲我頂上,我匆促找套褲子的同時,該機噼啪噪哄已降臨碼頭另侧的樹林,不旋踵緩昇騰空,想必載得星期五,我轉身持續虛擲文青的光陰,試想能敲下一小塊的永恒,聽送背後的槳葉一度增速,他們卻遲遲沒挺進出發,前後不到半分鐘,轉方向朝我低飛,降落我帳前沙灘,側艙門被拉了開,冒出像是領航士官的大頭,隆隆槳聲中他朝我嘯喊:「哪一位叫做魯賓遜?」在這同時,理查從機內跳了下來,尷尬地抱頭振臂,吼稱:「她要你。」我不解這在演哪齣,他走近雙手圈著嘴,強說:「總理有請。」誰料想得到,星期五的官位拜這樣高,瞧這個態勢,是她驅下理查讓出個位子。我還待囉囌啥,聳肩草草收拾,抄起家當上肩,俟走經理查時,附他的耳旁道:「要拉抬的動一位熟女,須用到四匹駿馬和一打壯丁,何況這是個女王。」輕拍一下他臂膀,就健捷蹬登機內,立見星期五躺平在擔架𥚃,黛眼微睜悠悠的說:「魯賓K,怎麼?沒傷到你的自尊吧,我改天送花籃安慰你心中男孩。」我嘺舌搖頭,逕招呼:「嗨~,放假卻出公差,合演超級災難。」須臾間騰上雲霄,我据窗俯瞰島缘,夕日投照一隅聖地,億萬年來莞爾含蓄,太陽當前呵呵捧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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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