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牛，熊谷家的四兄弟和你，淌混悶膩出油的仲夏濕熱，在籃球半場緊迫盯人，爭球卡位不讓，熱蓋火鍋不手軟，喘息嚷吼好不盡興。你比他們大，不只輩分和身高，歲數超過四壯丁的總和。熊谷家住你同樓的斜對門，年內湊在一起打球僅三兩次，往常都是你加五熊的三三對決。

才稍早，你肩揹冰淇淋、手拎牛肉往住處走，前頭路面有十幾隻烏鴉擋道，鴃舌咶噪，你微笑想起讀過的東京留鳥研究，此地許多鳥兒要不罹憂鬱症，要不患躁動症候群，前者因鋅鉛銅中毒，後者為噪音光害的經久影響。昏鴉七嘴八舌，加引來又五、六羽的飛降圍觀，「群鴉何以異常的悶憂躁鬱？」你心道，好奇探偵。欵！原來是有一隻橫死街頭，牠們群聚，是為物殤其類來著。你推敲這烏鴉一翹辮子，牠當依遵日本習俗，立成了荒靈，務須經過眼前這一幕的烏合之衆的祭祀手續，才能昇格為禦靈、祖靈。嗯，你犧牲裝提牛肉的外袋，以袋套手拾起死烏，放入街角加蓋的垃圾桶，好使群鴉散去各司其事。

再稍早在肉鋪，那位長年掌庖丁的老闆，換上了二代目、端站高枱後方，枱上的切解砧板就和顧客的視線等高，你得以盡收眼底這位二代目的毛手毛腳，他把已殺妥、分切好的肉身又凌遲了三十餘次。你要買光今天的沙朗部位，當他切肉秤裝的時候，你稍問店裡的老闆不是全年無休嗎，他低聲道：「我爸死了，才兩日前，心臟殄瘁，先無徴候，後沒掙扎。」你霎時語塞唏噓，追想那一手快刃巧勁，精割美滿呈現霜降。

再再稍早，你頂著連狗都嫌厭出門的月份的正午，趕去超市。這一天恰巧是お盆，盂蘭盆節，中元的祭物贈禮的龐雜百貨、雖然讓人眼花撩亂，但你很贊同遙饗祖先、禮迎亡靈。你把冰櫃逡巡一回，搜羅小盒單裝的哈根達斯，口味不計但數量要足，因為土產雜牌不及送禮的標準，你掃光了這一家的四十多盒，店員幫你取拿乾、濕冰袋裹妥防融。你衝去另一家超市，依法炮製，共得八十幾份納入背包，這才往買牛排。

一入夜，這市場的通衢漸漸擠進「盆踊」的浴衣人潮，「小秋盆休」是日人綜合中元和清明的盛典，取慎終追遠的良善美意。小鼓𠾐咚歡響，短笛輕暢同樂，金魚火花貫穿全街，路肩架起撈金魚、章魚燒、打彈珠兌奬等眾小攤。你若有第三隻的天眼，會驚見遠比活人多出百千倍的「祖靈」，衪們勢必擠爆這條發光綻熱的市街，而魚貫絡繹之間，會有方剛加入的肉鋪老闆、路邊的烏鴉、熊谷太太，他們或許焦急張望探覓親人，或已眼空出神被川流架行帶走，都擁蔟在此普渡歸冥的行列。從朝天門到地藏寺的四條街路中，人們摩肩接踵，你目擊五熊不只已到現場，更精神奕奕佔住顯要位置，要給熊谷太太的荒靈一眼望到，嘴巴沒毛的肉鋪二代目也頭圈汗巾、賣勁扛起神轎的一隅哼喲前行，反而那一大群烏鴉，你再沒瞧見，但臆想牠們佔住一株特愛的樹梢，送行且被亡烏檢閱。

午前，熊谷家的老三來按你門鈴，鞠躬道早安，並遞呈一紙信封就轉身離去。你隱約預感，心惴熊谷太太為乳癌轉移而進出醫院，她平時樸實豐腴，五個男生圍著她團團轉，搞鬧逗笑不斷，你曾接過她在球場邊遞給的冰鎮麥茶。你收到的就是訃聞，很令難過不捨。這一家子遭受青天霹靂、重心驟失，料必愁雲慘霧，一中年男子擕領半大不小孩群，現下當不只傷逝、甚且混亂。你要儘速去致敬捻香，但最好開醒一瓶紅酒帶給老熊，炎暑中也適合用哈根達斯塞滿那熊窩的冰箱，至於那四個時刻飢腸的發育中男生，想先給帶去十四、五份沙朗牛排應急，熊谷家的老大老二理應會簡單清煎。你抓起揹包急急出門。

晌午以後，你大包小袋急急進門，立帶東西登門弔唁，老熊當著你面胡亂嚥下兩杯紅酒，四小熊惶恍然躺坐客廳沒在玩手機，看來也不敢開電視，全家的氣悶低沈真是令你受不了，也為騰出一時半刻給老熊獨處，你操起玄關邊的籃球，強拉四個青少年出去，出去鬥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