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鎖匠的仙逝 

季非/文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左瞧瞧右看看，再把棺木上下動一動，繼而往裡推，棺木依然動也不動地卡在爐口，再也推不進分毫，喪家眷屬們也都跪在焚化爐前乾著急。

我走過去對工作人員說︰「讓我來跟他說句話。」工作人員點頭後，往兩邊退開兩步，我站在棺木前彎曲右手指節輕敲棺木兩下，小聲說︰「昏泥，你個老雞歪！人死了還不安份。你這是在給大家找麻煩嘛！這個爛殼該丟時就要捨得丟，馬得個比！你再不乾脆點，過段時間我就去試試看能不能開你老婆的鎖孔！」此話剛結，就微感棺木朝裡那頭似乎些微輕落，我退後對工作人員說︰「你們再試試？」只聽轟一聲，棺木一下子就給推進最裡去了。

"昏泥"是我上初中二年級時的同學，在這個「惡魔班」裡，有超過一半的同學都有叁與過"大型實戰"經驗，戰場人數最多時超過百人以上，書包裡經常藏著扁鑽和短武士的人，一班四十幾個人差不多就佔了三分之一。也不是每個人都愛打架，像我和昏泥、彭子就不屬於「武士派」，我會被分到這班來，很可能是因為我和彭子、昏泥都屬於「技術派」。

彭子是全班最老實的小孩，平日沉默寡言，他喜歡研究光熱，把一隻舊鐵鍋裡面貼滿很多小鏡片，對著太陽反光來照射木棒，那支木棒就會逐漸燒起來，有次他在眷村外一間廢屋邊獨自玩著，那間廢屋竟熊熊燒了起來，彭子進了警察局，下學期就被學校分到這班來，彭子家經濟情況不錯，在這班混過兩學期後，他爸媽就把他送出國去，聽說成年後還進了美國高科技單位，以後就被關在那個極秘研究專區，再沒回過台灣。

我和昏泥都是窮人家小孩，踩到泥沼裡就很難抽拔出來。我會被分到這班來很可能是我玩火藥露了風聲，雖然我從沒用火藥去傷過人，也堅拒出售火藥，但在墳墓地"試爆"過好幾回，來觀賞試爆的人，我都收過人家五毛錢，那時代連成人在搞這玩意兒的都沒聽說，沒被警察找上門拷走，已是大幸！但學校裡聽到風聲還是很有可能的。

至於昏泥呢？別看他身壯如牛，一聽說要打架，兩條腿都會發抖的，他也不是個愛打架的小孩。我懷疑昏泥上輩子可能是老鼠？生來就愛鑽洞打洞。他會被分到這班，是因為暑假時，有人把他扭到警察局去告他偷竊。他把路邊一排攤販的門鎖已經開了一半，還在"練技"時，冷不防有個大漢從身後拽住他脖子。因為攤販沒有任何東西遭竊，警員罰昏泥在警局牆邊站了三個鐘頭，登記在案後就放他回去。

後來我班同學在教室後面打牆，開了個半身可以鑽進鑽出的狗洞，昏泥也是「五人工程小組」的一員，他們打牆鑿得很累，昏泥就建議我用炸藥幫忙炸開來，我說︰「靠！你乾脆讓我去炸牛頭山好了，這可是學校不是墳墓地吔！我也只有小命一條。」阿發說︰「小心這個話傳出去，你們兩個被槍斃三次都不夠」，他爸爸就是縣警局局長。

我們三個技術派是好朋友，彭子雖被下放爛班，還是很會讀書，被分到這個爛班來，每次考試都仍在全校本屆十名內。昏泥在這群不愛讀書的壞小孩群裡，拿全班前十名也是輕輕鬆鬆。只有我是一爛到底！書包裡放的，若不是拿來學校做小生意的抽獎糖果，就是好幾本武俠小說。昏泥則有另一個生意，比我的抽獎糖果更生意興隆，他家住在一大片窯子店的牛頭山附近，有黃色小說的來路，就不時在書包裡揣幾本來學校暗地裡出租。

我從沒租過昏泥的"小本"，昏泥說我們是好朋友，要看找他拿就行，不用花錢。可是我才看過兩本就沒興趣了，那裏面文字內容荒謬不堪！印刷粗糙的照片，黑黑紅紅糊成一片，我覺得蠻恐怖的！不過後來昏泥的小本竟傳到女生班去，我卻難辭其咎。二年九班和二年十班都是清一色會讀書的女生班，不過會讀書的女生裡面還是有小太妹，二年十班的兩個小太妹安琪和小紅都是我的好朋友，她們時常偷偷翻牆出去買冷飲，都是我在牆邊做墊背，昏泥他們的秘道工程完工後，我也輕鬆多了，安琪和小紅以後就不必跳牆了，也到我班教室後面去鑽狗洞。

有一天小紅問到，聽說學校的小本大都是二年三班傳出去？我說是啊！大盤就是我好朋友昏泥，小紅很好奇說從沒看過小本是甚麼樣子？於是我去找昏泥商量，昏泥說我的馬子要看也免費，我說不是我馬子，是我好朋友啦！昏泥說鬼才相信！不是你馬子，會向你借小本看？借給你就是啦！我不時揣兩本送去給安琪和小紅看，未料她們一借就十多天，原來是傳到其他女生那裏去了。自從十班有個女生偷看小本失風被老師抓到，這下子我和安琪、小紅都黑了！我只好說是住在我家村外的單身老鬼林敏郎借給我的。

小本失風後，昏泥的"小本生意"也做不成了，時間空下來，就更加鑽研他的孔眼技術。昏泥的開鎖技術聽說上初三時；就已經晉級到剛問世的對號鎖，但他就是只愛鑽孔眼開鎖，倒是從沒真正犯過偷竊。兩個學期後，先是彭子被送出國，然後我也晉級轉學到一所全省知名的太保學校去，原因仍然不是打架滋事，以後就再沒見到過彭子，再遇到昏泥已經大約將近三十年後，他仍是單身，皮膚黝黑，既壯又有點胖。

我個糊塗蟲，在高雄市一處停車場，車還沒熄火就跨出車來，順手一帶把車門反鎖了。向停車場管售票的小姐求救，她幫我掛了通電話找鎖匠來。鎖匠體型粗黑，滿臉油膩膩，我看他這粗相恐怕會弄上個半天吧？他拿一串長短不等的細鐵線，在那左摳右摳，順便和我聊起來，一會兒他說︰「你的樣子有點像我一個初中同學？」我這才盯著他那雙已經快瞇到眼縫裡的天蓬眼回想︰「你是昏......」還沒等我想罷，昏泥已經說︰「你是阿蛋？」

這一認親後，昏泥把那串鐵線往旁一丟，從手提袋裡拿出一把鐵角尺，貼著窗沿伸進去，只三秒鐘硿一聲，車門就開了！我問︰「你剛才為甚麼不用角尺？」他說︰「用萬能鑰匙是做給別人看，開得太快，別人會認為花這個錢不值得。」昏泥又向我解釋一番，無論甚麼名貴的車，車鎖連動裝置的原理都差不多，只要知道連動裝置的關鍵點在哪裡？一把尺就可開盡所有名車。我覺得很滑稽，大部分人家的車都裝有防盜器，竟有這般捷徑開車門比用鑰匙更快！之後昏泥不肯收我給的工資，又拉扯半天，我說改天一定會去拜訪他，他才收下。

改天去拜訪他才知，他家就在我上班報社只隔兩條街處，每天上班時找停車位是件傷腦筋的事，以後上班時車就停在他家門前，也省了每月不少停車費。久別重逢時昏泥仍是單身，男人到了四十多歲仍是單身，很多在家裡的日常生活都會很邋遢，昏泥也是，一棟父母留給他的祖產是隱身在都市大樓後小巷裡的古早三樓，上兩層我沒上去看過，就樓下已經是光線昏暗，凌亂不堪，客廳裡的椅子要坐下前，得要把一堆書報和塑膠袋往旁邊推，才能挪出個空間。

昏泥一直都在外食，不大會做廚房裡的事，我有時下班得早，就在超商店裡買兩、三樣可以快炒的菜餚，他家隨時都有酒，我把菜炒好，我們就一邊喝酒一邊聊，也順便可以讓昏泥有機會嚐嚐家常菜。那時大陸剛開放不久，昏泥早早就登陸去觀光，昏泥說他「鑽孔」鑽到上海去了，我說︰「聽說如果被公安逮到，護照上會被蓋"淫蟲"？」昏泥說︰「那是不懂門道的笨蛋才會被逮，人家說〔走馬觀花〕我到上海去是〔走馬品花〕。」

昏泥和我差不多時間接觸電腦，直到和昏泥聊到電腦時，我連怎麼上網都還不大熟練，只會用電腦處理編輯文件以及硬體裝修。昏泥不大會電腦文書，卻對上網哈啦已經很在行。他隨一狗票網上朋友組成的「砲兵團」，跨海打到上海去，他們的方法是先租幾輛可以關上後門的觀光馬車，每輛馬車坐進兩個人，車蓬裡面中間有道布簾隔開，一列十幾輛馬車開到預定地點，路邊來接應的「小姐」，就會手持號牌跳上馬車，每車都有兩個小姐上車。如此浩浩蕩蕩，穿街過巷，棚外馬兒昂首嘶鳴，棚裡哼哼哈哈，春色無邊，竟如此躲過公安的查緝。

後來昏泥透過婚姻介紹所，在楊州鄉下娶了位20多歲的小姑娘，人忽然老得很快，也變得有點疑神疑鬼。有時他老婆和我搭訕兩句，他就立刻呵斥那位姑娘上樓去，我去他家的時候就漸少了。昏泥出事時，她老婆嚇得六神無主，首先就掛電話到報社找我幫忙處理狀況。這時我才知，昏泥已轉行去開拖吊車，專跑高速公路。有一天蹲在路肩處理一輛肇事車輛時，冷不防被一輛違規行駛路肩的轎車；撞得飛出護欄，當場就往生了！

他老婆說，幾天前昏泥還說，等休連續假時要帶她去乘坐花蓮輪，要到船尾欄杆邊去，試試「鐵達尼號」電影裡的雙飛動作，他這一個意外飛出高速公路護欄，這個願望是無法實現了！或許因此心有未甘，棺木半天推不進燒窯。但人有禍福休咎，何時會乘鶴仙去，天意難測。我對他老婆說︰「就燒一艘紙船給他吧，紙船後面別忘了鑽個孔眼，好讓他透透氣」！

(2011-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