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癸酉、八月三十

    八月三十日一大清早，袁紹與部分官員應董卓的邀請，來到洛陽城西的顯陽苑議事，至於議程為何，他們這時還不清楚。

    顯陽苑有三十年的歷史了，它起建於漢桓帝延熹二年秋年，那一年天下多事，跋扈將軍梁冀被殺，單超、徐橫等「五侯」宦官集團新上位，同時間羌亂再起，段熲首度為將出征。與今年一般，那年有個多雨的秋天，被徵調來修築顯陽苑的民工並未受到妥善的照顧，他們露宿於冰雨中，凍死、餓死者甚多。桓靈昏君世代從此開始，蔡邕在他的《述行賦》中寫道：「窮變巧於臺榭兮，民露處而寢洷，嘉榖於禽獸兮，下糠粃而無粒。」

    而今這個偌大的皇家園林成為涼州、并州聯合軍團的基地，不同語言、不同種族的士官兵在山莊水榭間紮營出操，金戈鐵馬，氣氛肅殺。

    董卓在宮殿上等著袁紹一行人，沒什麼寒暄，董卓開宗明義便說：「皇帝啊，就是要立賢明的，不該拘泥什麼倫常規矩，我每想到靈帝，心中就一把火，現在這個『史侯』也一樣，蠢笨胡鬧，不是當人君的料，我打算廢了他，改立『董侯』，董侯這孩子年紀雖小，倒也聰明，雖然長大可能也會是個笨蛋，但是誰又知道呢？我看啊，就這麼辦吧！」

    「史侯」指的是劉辯，先前劉宏的皇子都養不活，於是劉辯出生後便被送給道士史子眇扶養，故有「史侯」之稱。「董侯」則是指劉協，是祖母董太后養大的緣故。

    董卓說完看向袁紹，在場眾人也都看向袁紹，袁紹被殺了個冷不防，本能性地發言反對：「漢室四百年，恩澤深厚，百姓信賴。而今聖上還年輕，也沒犯什麼大錯，明公卻要廢嫡立庶，有違禮法，恐怕無法服眾。」

    董卓不高興了，他手扶配劍，罵道：「你這小鬼還真敢說，你真以為我在問你問題啊？現在天下大事，豈不就我說了算？我要幹的，誰敢不從！」

    袁紹見對方抬出輩份，便道：「像這種大事，請容我回頭向叔父報告，再做討論。」

    董卓道：「這些姓劉的事，沒什麼再討論的必要了！」

    袁紹起身，手案配刀刀柄，將配刀從腰後轉到身前，昂然道：「天下健者，豈惟董公？」說完拱手長揖，逕自離去。

    在場眾人都驚呆了，董卓想來是既驚且怒，但他總算先深呼吸，想到袁紹與他背後的汝南袁氏，胸口一團火便暫且壓了下去。

    董卓啄磨片刻，決定換個管道幹這件事。他派人直接去找袁隗，除了皇帝廢立的提案，可能還交待了些說詞。袁隗已聽說顯陽苑的衝突，心下正惴惴，此下聽了說客之語，尋思片刻，緩緩點頭道：「就如董公所議吧」。

    當日稍晚，董卓再度招集會議，這回是在洛陽朝堂上的正式會議。董卓提出廢立方案，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人答話；董卓哼了口氣，厲聲道：「昔年霍光廢立，田延年仗劍執法，今日我亦循此例，若有人阻攔本案，便送軍法審判…好，我話說到這裡，有沒有人有意見？大家知道我心胸很開闊，有話儘管說。」(後面那段話是我自己編的)

    聽到「軍法」兩字，在場官員們更是噤若寒蟬，這時卻有個洪亮的嗓音大呼「不可」，百官轉頭一看，只見尚書盧植大步上前，朗聲道：「當年商朝太甲處事不明，西漢昌邑王罪過千條，因此有伊尹、霍光廢立之事，而今皇上年輕又沒犯大錯，與這些前例不能相提並論！」

    盧植資歷深、名聲大，有氣魄又有學問，要說公開辯論，董卓完全不是對手。但董卓也不給盧植辯論的機會，他直接走出議場，下令將盧植押入大牢候斬。

    以現在的議事規則來看，董卓當然是個很糟的主席，不過他開這些會本來就不是為了討論事情。

    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史無記載，但我想不外乎是袁隗明示或暗示地表答同意廢立的立場，大大動搖那些沉默的多數的信心，共識在檯面下凝聚，至於採取行動已是隔天的事。

    我們先來關心得罪董卓的下場。

    首先是盧植，他被送進死牢，在之後議郎彭伯與蔡邕的說情下逃過一劫，僅以免官了事。盧植知道對大局已無能為力，於是申請退休還鄉，董卓先是批准，隨後反悔，派兵追趕，盧植早料到此節，改走軒轅小道離開洛陽，總算避過追兵，返回幽州老家，他隱居在上谷郡的軍都山，三年後過世。

    盧植當年還是與董卓平起平坐的帶兵將領，如此卻落得生死由人的田地，誠是令人感嘆。當然，這感嘆不是專為盧植而發，稍後我們還會看到很多類似的情況。

    至於袁紹，他可能在八月三十日當天稍晚離開洛陽。

    史載，袁紹在與董卓橫刀互嗆之後，直接「單騎」出走洛陽，還將司隸校尉的符節掛在洛陽上東門上，顯得立場強硬，姿態又瀟灑自若。

    不過事實上，袁紹出走逃命的成分應該還是大過抗議的成分。反對廢立的下場，盧植已做了示範；手握兵權的下場，丁原也做了示範。如果你又反對廢立手上又有兵，那真的不知道除了殺你還能殺誰。

    於是鮑信、王匡、袁紹三人形成第一波出走潮，鮑、王二人應該是帶著先前招募到的部隊回老家泰山去；袁紹卻沒回袁氏的老巢汝南，反而是往北走，這部分與「懸節東門」都很有意思，稍後我們再一併討論。此外，許攸、逢紀、陳琳、曹操等人，大概也都在這一波出走潮中。

    拘禁了異議者，驅逐了領兵者，董卓心情舒坦多了，他發出重大會議通知，時間是九月初一一大清早，地點在崇德前殿，會議主旨：皇帝廢立。(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