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下」缺乏有形範疇，說不上大。我的天下由各種不同面向的朋友組成，他們的長相、性別、口音、職業、人生、喜惡和年齡都不同，唯有一樣相通——都擁有一顆溫暖喜樂的心……

今天要登場的這位朋友，有一項奇異的特質──總是不生氣。

陳正毅。我念「世新」時的學長。此刻，他是一位癌末患者。

●落寞情緒引發負面能量

圖／江長芳

過去我在報社當記者時，會與他在採訪場合見到面。

我早就認識他，他是世新《新聞人》校刊發起人之一，文采絢麗，聲名遠播；出了社會之後，他看到我，會親切地跟我打招呼；我反倒是慢熱的人，半天沒法跟他說上一句話。

再後來，知道他高陞，左手寫稿，右手拉廣告。但我始終無法將他的人與廣告業務連結在一塊兒。

數十年過去，我沒再與他交會。直到「臉書」火紅了，我也跟上潮流，竟然碰到他，依舊是他主動，要加入我。我趕緊按確認鍵，深怕慢了就更顯失禮。

看到他的鋪（po）文，我才開始掇拾失聯這數十年來，他的人生碰到了哪些翻騰……一次聚會中，聽到在座的人提起正毅兄，但大家說了什麼我已然走神，只是一味地跟自己叨念：快！快點與正毅兄約見面。

沒多久，終於見面。那頓晚飯，正毅兄的食慾不錯，他想見的許多老友都來了，看他開心地吃著，偶爾也會接腔，我的心定了下來。

很奇怪，此後，一登錄臉書就習慣尋找他。他像是與己無關地，陳述著病情發展、身體的變化與疼痛……我跟著他的行文，一下子慶幸，一下子憂傷。

他休兵了幾天，我心生不祥，果不其然，看到他女兒代父鋪文了，說是正毅兄病危，送進醫院……

我想，他絕不會就此倒下。結果，他打贏了這一仗，安然出院。我也決定要向他開口。

打了電話，說想製作他的抗癌故事，希望他能應允。他一口答應。

選了一個不是太熱的秋末午後，我與工作人員到了正毅兄的家。

我不再有顧慮，想到什麼就問什麼。他有問必答，絕不遮掩。不過，他的咳嗽經常會打斷自己的話，而我的胃食道逆流再發，痰一上來也忍受不住地猛咳一陣。那個當下，我恍惚覺得，藉由我與他此起彼落的咳嗽聲，他的所有苦難都能一一穿越過來，由我來體會。

他的苦難，是從被酒駕的機車撞成重傷開始。他居然失去記憶，靠著結褵數十年的妻子淑鳳與女兒佳筠一聲聲喚回來，還從一加一等於幾開始復健……他的智能逐漸恢復，但公司不願再等，派人來訪，要求他離職。他沒有提出任何要求，當場點頭。

我的嘴張了半天，久久無法闔上，這……下班途中發生意外，即便不算公傷，一家有規模的媒體公司，豈可如此對待一位老實盡責的員工？

漫長的復健路上，當然也有落寞的情緒，負面能量讓他的健康亮起另一盞要命的紅燈。兩年後，他罹患第四期大腸癌。

●不要有那麼多對不起

身邊有愛妻淑鳳的照拂，正毅兄的手術非常成功。但晴天霹靂不是戲劇中才會出現，淑鳳居然在一年後罹患大腸癌，而被醫生判定為初期的她竟然兩年後過世，這讓痛不欲生的正毅兄差點喪失鬥志。幸好，小孫子的可愛與貼心，適時補上了他心頭的大缺口。他咬牙繼續面對癌細胞的「調皮搗蛋」（他親口這麼形容）。

我問，酒後肇事的人呢？有賠償？有來懺悔？

他淡淡一笑說，當事人的家境看來也不好，他只希望對方記取教訓。一個月一千元的補償金，要付五年，不過才不到一年，對方人便不見蹤影。正毅兄說，算了，人家沒心，何必再苦苦相逼？

我聽他的好友淑芬說，他當年結婚時，國畫大師黃君璧送他一幅畫誌賀，他送去裱畫店裱畫，過幾天去取時，裱畫店老闆居然反唇問道：「有嗎？你有送來過嗎？」正毅兄摸摸鼻子離去。

他，一直都不生氣。

我很氣，就連癌細胞都在欺負他！

他體內的癌細胞由大腸跑到肺、脊椎、腦……正毅兄說，老天在跟他下棋，老天下一手，他回一手，他只能被動地頑強抵抗，只等老天哪天一攤手跟他說「你輸了」，他才能停手。

我又氣了！對老天爺。

他語氣平穩，誠懇真切地說，最後悔的事，是當年在職場沒有照顧好身體，菸酒不離口，還經常通宵打麻將，有時回家剛好碰到子女上學……或許是妻子淑鳳太賢淑，從來不過問他的事，只是一味地包容，所以，他失去了許多與家人共處的時光。如今回首來時路，他說，如果人生還能再來一次，一定要把家人放在第一位。

聊天過程中，我發現正毅兄非常在乎他人的情緒反應，兩、三句話之中，都會夾帶一句對不起，就連咳嗽也要說對不起。我回道：「不要有那麼多對不起啦，我自己跟著咳，也沒道歉啊！」他說不過我，只是笑笑，還是給了我一個對不起。

2013年5月，醫師當他的面宣布，他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他不慌不忙地將醫師的宣判鋪上了網。許多朋友都心疼他，鼓勵他，於是，在眾多友人的資助下，他集結了手邊的文稿，出版《用生命書寫》這本書。也許老天爺並不是真的那麼絕情，這本書雖未能進入一般街坊的發行管道，卻在朋友間口耳相傳下，不斷加印，就連他高中母校的校長都購買三千本送給全校師生，作為生命教育教材。

正毅兄坦言，他不是不怕死，只是罹癌之後，對生命有了不同的體認，決心要過好每一天，盡他的能力，將這份心意傳達給更多人。

每每在周日晚上，我會在臉書上讀到他的遊記。哪怕是寒流來了、下大雨了、逢年過節大塞車，他都在兒子與孫子陪同下，去到山之巔海之角，讓我看得心驚膽跳，忍不住勸他：「好好在家休息吧！」但他沒有一點退縮，認為是兒子抓緊每一個相處的時機，讓他與孫子、家人們一同呼吸、一同散心。我，當然趕緊閉住這張大嘴。

那天早上，接到他的電話，一再感謝「點燈」替他製作了如此溫馨的專輯。我跟他說，我才要感謝他，願意將人生的體認與抗癌的故事與廣大觀眾分享。

電話中，他的口氣沒日前有力，有些虛，有些喘。我本想再補上幾句，但隨後打消了念頭。因為，我只是很無聊地想問問他，為何他總是不生氣？不動怒？

陳正毅。我的學長，我的朋友，一位不會生氣的生命鬥士。

您呢？您的身邊是否也有一位如此特別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