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仇滅
點點鮮血從「青衫還素淚」上滑下,半點都沾染不上劍身,醉月樓的屠殺爆發到現在不到半個時辰,黃家莊的護院武師或被點中死穴,或被暗暗格殺,連出聲的機會都沒有。
「割喉的時候一定要連氣管一起割斷,這樣連半點聲音都出不了,下手才算是俐落....」 白袍的聲音猶在耳際,第一次有機會將所有殺人的技巧都實地派上用場,對於素素而言,就算不會感到興奮,至少也會有相對應的厭惡。
可是不然,打從進黃家莊的第一刻起,到將最後一個武師有如宰羊殺豬般料理完畢為止,心跳都沒有些許的改變,一切就像是過去的每一天白袍要她默寫藥名診斷一般地平常。 將外圍的一切障礙清除後,終於穿入了中堂,燈火通明的大廳裡,一名外型和黃畢相仿,但是多了斑白的頭髮和長鬚的黃衫男子坐在正中央的太師椅上。
「是妳把我那些護院武師都料理掉的?」黃衫感覺到素素來了,一面問一面自言自語:「本想說這裡是個寧靜的小地方,用不著什麼武功高強的莊客,結果....」 黃衫的言談間不見半點緊張,也許是基於對自己劍法的自信,也許是基於感覺到對頭不過是個年輕女子,武功再強,終究有個底,不至於無法全身而退。
「你的劍!」素素不正面回答,綠袖一捲,「星殞斷」夾雜著強大勁風筆直地射入大廳,斜插在太師椅旁的茶几上。
看到自己贈送愛子的隨身寶劍,黃衫暗叫不妙,急忙問道:「犬子還無恙吧?不知怎麼得罪貴客則個,容在下奉上金玉寶貝賠罪便是,千萬不可傷他一根頭髮啊!」
黃衫一向溺愛獨子,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兒子常惹桃色糾紛,過去不知道糟蹋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能娶的固然娶了,不能娶的也設法用金錢權勢打壓了下來。好不容易告誡兒子想貪新鮮時只可找酒家女狎玩洩慾,怎曉得又在背後惹出事端來,而且對方還是武林人物。
「我確實沒有傷他一根頭髮....」素素從暗處裡走了出來,她的語調有如現在的自己一般,冰冷又沒帶半點感情,只知道自己是師父忠實的殺人工具:「令郎全部的頭髮連同他的頭都被我妥善地保管了....只差沒放在他身上而已....」
乍聞獨子身死,黃衫哀痛莫名,幾乎要立即拔出「星殞斷」將來人千刀萬剮,可是,當他看到穿著「淡水綠衣」的素素時,想拔出「星殞斷」的右手掌竟然半點力氣都使不上。
「怎....怎麼可能?綠衣,妳不是已經死了十六年了....?」猶如見到鬼一般,黃衫的心澎湃得差點奪胸而出,即使明白眼前的女孩確實是生人,也不免嚇得汗流浹背。畢竟當年背著原配和綠衣在外面胡天胡地在先,逼死綠衣在後,總是不免感到理虧。
「連他也叫我綠衣,看來我真的跟娘長得相似。師父在字條上說他是逼死娘的大仇人,如今看他一臉作了虧心事的表情,果然不假....」想著想著,素素手上的劍柄握得更緊了:「果然天底下的男人,除了師父以外,都不是好東西,我要拿他和他兒子的兩顆狗頭血祭娘親!」
只見一襲綠影游動,素素已經欺身而上,黃衫本來兀自心驚,等到「青衫還素淚」的劍鋒近在眼前,才想到將頭側往一邊,閃過了破頭之危,同時順勢拔起了「星殞斷」。由於拔勢過強,加上「星殞斷」鋒利,竟然將張黃花梨木茶几有如裁紙一般輕鬆劃為兩段。
「對了!她一定是白袍那狗賊當時抱走的女嬰,我的親生女兒啊!」想到這裡,黃衫老淚橫流:「想不到妳竟然被奸人騙了,活活地殺死了妳親哥哥啊!」
其實,若不是白袍及早發現,恐怕這一切會演變成更加難堪的「亂倫醜劇」,黃衫只顧溺愛兒子,卻渾不責怪自己和兒子荒淫風流的行徑。 但是,素素哪會給黃衫多餘的時間思考?身形一個流轉,六七個繽紛的劍花從劍身飛射而出,正是當年白袍贈給綠衣,以她為名的七式劍法首式「碧水映洛神」。
白袍在蠟丸的字條裡,指示著素素從頭到尾都只能用這套劍法迎敵。這七式劍法雖然簡單扼要,卻正正對著黃衫劍法的罩門,白袍曾經以此大敗黃衫,只是,劍法贏了,卻失去佳人,只換來心中永遠的痛。
一陣鏗然巨響,飽蓄主人內力的「星殞斷」猶有餘裕隔開了「青衫還素淚」。由於沒正面接觸到「星殞斷」劍鋒,「青衫還素淚」並沒受到任何損傷,但是從震得發軟的手腕,素素察覺到對手的內力和兵器都在自己之上。
「白袍這廝當真蠢才,都已經過了十多年,我怎麼可能無法破解七式『綠衣劍法』?」想到這裡,黃衫不禁連呼好險:「如果我方才動怒殺了這個女娃兒,豈不絕後?女兒當真可憐,中了白袍的心計也不知....」
雖然黃衫出劍時留了手,但是素素可不在乎,連忙一回手,劍鋒悠然迴轉,這是「綠衣劍法」的第二式--「柳浪聞鸝鶯」。
「看我大破你傳給徒兒的七式劍法,然後父女相認,最後再殺了你,祭我的孩兒和綠衣!」黃衫在心裡咒罵白袍,手上卻不放鬆,「星殞斷」運轉如輪,以柔破柔地化解了素素的劍勢。 眼見曾經敗過自己的劍招被化解,黃衫不禁得意地想著:「白袍曾經指過我劍法剛猛有餘,柔勁不足,瞧我現在不是將厚重如柴刀的『星殞斷』使得柔若無骨?豈是昔日吳下阿蒙?」
連被破了二式劍法,素素依然很有信心地照著師父的指示連使「綠衣劍法」,只是,使得越多,被破得越多,到最後,只剩下一式「翠桂伴嫦娥」未使。這時,只見素素汗透綠衣,頭髮也亂了,雙手因為劇震而幾乎快握不住劍柄。 相反地,黃衫卻是衣冠整齊,連呼吸都不見半絲紊亂,雙方高下立判:「再來,只要破了妳第七劍,制住了妳,再好聲說詳細。到時,只怕白袍辛苦這十六年,也只是幫我養大女兒而已....嘿嘿....」
「只剩下這一劍,看來黃家莊主的功力在我之上不只一班,為何師父還....」綠衣不敢想著白袍要她送死,只敢把信心賭在最後一劍。 兩個人存著不一樣的心思,卻共同明白第七劍是決定這場惡鬥的關鍵,由於料到素素第七劍將採取何種劍法,黃衫勁由意生,意隨心動,當下將內勁妥善分佈到適當的筋脈準備出招。
就在這時,突然有七道劍氣分別從黃衫身上的七大要穴破體而出,黃衫定睛一看,赫然是「青衫還素淚」的劍氣,只是比起素素所發出的,還要強勁,還要兇狠。
「是當年白袍傷我的劍氣,怎....怎麼可能?」黃衫真氣一窒,手中「星殞斷」掉落在地,由於素素招式已出,加上殺意已決,更不可能收招。雖然素素也訝異於黃衫身上破體而出的劍氣,但是她所做的,只有補上一劍,讓黃衫的頭顱跟著黃畢來個父子重逢。
原來,白袍和黃衫當年在綠衣居處的劍決裡,白袍那七劍並不是單純為了傷敵而已。雖然礙著綠衣的面,不好當面殺死黃衫,但是黃衫終究會是白袍這輩子最麻煩的對頭。 當然,白袍也知道自己用來克制黃衫的劍法早晚有一天也會為他所破,於是事先從黃衫的劍路思考如何破解「綠衣劍法」,然後以其精湛的醫術計算黃衫可能會動用到的筋脈和要穴,然後再把劍氣灌入黃衫體內。
劍氣並不會馬上消失,而是無聲無息地潛藏在他的要穴裡,一旦再次遇到黃衫決戰,如果他真的想出如何破解「綠衣劍法」,只要連破七劍,潛藏的劍氣馬上就會爆體而出。 這原本只是為了方面日後應付黃衫的後著,卻給了素素殺敵的便利,當然,這一切都在白袍的計算之中,不然他怎可能放膽讓素素獨自一人面對黃衫?
雖然為了兒子,才選擇退出江湖,不過黃衫一輩子還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大敗白袍。只是,到死前那一刻,他還是遠遠比不上這輩子最恨的敵手,甚至被設計慘死在女兒的劍下。
收拾好裝了兩顆人頭的革囊,又確定沒半點血沾上綠衣後,素素發出會心的一笑:「終於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好了,師父一定很高興!」
當眾奴僕發現情況不對,連忙敲鑼打鼓,還報官差來捉拿人犯之時,素素早已經在回家的路上。
白袍又喝醉了,而且這一次醉得特別快,快得一向提防酒量的他猝不及防。
也許是因為對素素的擔憂,可是這一切棋局他都設計好了,加上對素素性格的瞭解,他相信會死的只是黃家父子而已。但是,心中總是存在著莫名的悸動,而且和素素有關,也許這莫名的思緒早就存在著,只是恰巧在此時藉著酒精釋放出來而已。
「差不多是時候動身了....我不趕素素走....我自己離開....」甘醪的酒性發作奇快,白袍只感到自己頭重腳輕,平時矯健的身手早已不復見,言語也開始失去倫次。 拿好裝著半生積蓄三萬兩銀票以及講明素素身世的信封,正躊躇著該放在哪兒的時候,視線不經意地看到了綠衣的牌位。
「我要走了....不過妳放心,不會丟下妳的....」才剛對牌位說完,白袍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油燈,帶著火光的油滴一下子便消逝在暗夜裡,只剩下綠衣牌位兩旁的紅燭,以昏暗的燈光照耀著室內。 酒精發作得更劇烈了,白袍勉強振作精神:「妳在生氣了嗎?氣我設計妳女兒幹下這骯髒的弒親勾當?....那些人都該死,哪配得上當妳女兒的父兄?」
「別生氣了....要走....我們一起走好嗎?」白袍也不重新點起油燈,直接伸手就要去拿牌位。
「你要離開這裡去哪?」突然從門口傳來了年輕女子的聲音,引起白袍轉頭觀望。
「綠....綠衣?」白袍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一把抱住穿綠衣的年輕女子:「對....對不起!我再也不會離開妳了....妳別走好不好?」
「當....當然,我怎麼會離開妳呢?」穿綠衣的年輕女子顯然不習慣被男人緊緊摟住,一個緊張,手上的物事盡數跌落在地,發出鏗鏘的金屬聲響以及重物墜地聲。話才剛說完,帶著濃烈酒味的雙唇已經印上自己的雙唇,綠衣女子先是微微一震,但是卻沒有拒絕。
「原來....這就是你一直不肯認我為養女的原因....」綠衣女子想著,身上的綠衣層次地剝落:「可....可是,師徒這樣做,不是會遭致武林同道取笑嗎?....也罷,全天下也只有你對我真正好,就當是我替娘還給妳的情債吧....」
「....而且,全天下也只有你配當我的師父....當我託付一生的男人....」
這時,綠衣女子已然赤裸裸地被抱到了床上,一個她曾經伴著白袍睡過不許多歲月的床。只是,當時仍在童稚無嫌猜的年紀,但是現在,伴隨著這張床的意義,卻是即將跨越的,從一個女孩成為一個女人的藩籬。
隔天清晨,從窗戶射入的陽光喚醒了未著寸縷的素素。整個房裡,除了平時的物事外,只剩下放在桌上的「青衫還素淚」以及整齊疊好的「淡水綠衣」,白袍以及裝兩顆人頭的革囊都有如清晨朝露一般蒸發得不見蹤影。
「師....師父!」還是改不了平時的稱呼,素素急忙換上慣穿的白衣,四處找尋著她名義上的師父,實際上的養父,更是生平第一個男人。但是白袍依然杳如黃鶴。
再次回到白袍的房中,素素這才注意到綠衣下方有白袍給她的信,末了還附上「酒醉誤玷至愛之女,愧甚!」字樣。
這時,素素第一件想到的,就是連忙收拾行囊,到生母之墓,果不其然,兩顆人頭伴隨著鮮果香燭血淋淋地陳列在綠衣的墓碑前。素素從香的長度推斷,白袍才剛走沒多久,雖然他身手了得,但是自己緊緊地跟著,未必追趕不上。
沒想到,這一追就是幾個月,從南到北,從關內到了關外,支持著她的,只有一個信念:「師父,告訴我,你跟天下其他負心的男人不一樣!」
終於,現在追到了,素素顫抖著,問了她心中一直想問的話。她心想,如果白袍這時肯堂堂面對一切,也就不枉她跑這一遭了。
「我....我對不住妳娘....想了這歹毒的陰謀....還....還作了對妳抱憾終身的事情....」白袍的聲音顯然比素素顫得還來得厲害:「也....也許天下最負心的男人,是我....」
「你只想說這些嗎?」素素這時在心裡暗暗決定,再也不要稱眼前這個男人為師父,即使他的劍法曾經獨步武林,但是這時,素素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的反應,比起犯刑被抓的盜賊還不如。
這時,白袍嘆了一口氣,將「碧血照丹心」劍柄遞上:「我明白了,害死了妳的家人,又累妳一生幸福。死則死矣....我先前這麼害怕,反而被妳小覷了....」這時,也許是因為看開了一切生死得失,白袍的聲音氣定神閒,不見絲毫震顫。
聽了白袍的回答,素素非但不見半點喜悅或是憤怒,反而淚水不住地奪眶而出:「你這是什麼回答?難道全天下的事情都用個『死』就可以解決了嗎?」
「如此不懂女人的心,怪不得當年娘不選你!」說到這裡,素素緩緩地拔出了「碧血照丹心」,點點的淚光映著劍芒。
「你真認為我那麼在意娘臨終的囑咐,那麼在意你騙我殺了我的親生父兄嗎?」
「這十六年來,在我的生命裡,對我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你看得出來嗎?還是在腦子裡只把我當作是復仇的工具?」
「我都已經放棄廉恥,放棄孝悌,不在乎一切世人鄙視的眼光,為什麼你作不到?只因為你是名動武林的『白袍』劍俠嗎?」
「你到底明不明白....對於一個女人而言,最在意的到底是什麼?最需要的又是什麼?」素素猛然把「碧血照丹心」架上脖子:「如果你真不明白,那,應該讓寶劍沾血的,是我,不是你啊!」
「不要!」白袍這時的武功比起十六年前更是精進,為了避免歷史重演,更是集中全身的功力施展擒拿手抓住素素的手腕,同時迫使她棄劍。 兩個人僵持了好一會,白袍突然放開了素素的手腕,望著抓住素素的左手,腦中思索著從指尖傳來,素素異常的脈象。
「知道了吧?一個女人所需要的,不過就是生命中穩定的幸福而已....」淚光猶在,方才還意欲自盡的素素這時卻露出了笑容,因為她知道白袍終於明白了她的心意:「你害我殺了兩個親人,難道不該給我兩個親人彌補嗎?」
白袍點點頭,將素素緊緊地擁入懷中,他只知道,從此武林中再也沒有劍俠白袍,只有為妻小退隱江湖的醫者白袍。
至於費心染製的「淡水綠衣」,永遠都只會是埋藏在箱底,與麝香冰片為伴,不再被提起的回憶。白袍不會提,當然,素素更加地不會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