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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25 16:53:04瀏覽7072|回應1|推薦13 | |
雨季過了,鋒面頤使的灰雲退去遠方,你們四個;三大一小;迫不及待的隨著遊行隊伍前來敲門。 高藍弧帳撐起圓熟穹蒼,閉鎖許久的門扉為你們的到來咿呀一聲給打開了,軟晃晃藍帛海面,浮鋪出一片我們海島與遠方小島間的開敞甬道。 敲門、開門片刻,有艘來自我們海島的船,恰好在門口與你們遭遇。那晚,你們四個一起出現的訊息和身影,如初夏溫潤的南風、和暖的拍岸浪潮,隨網路拍進我的螢幕裡;拍進我困頓已久的心神。 數度遠航,海上走得寬了,已經習慣不再將你們的現身當作「鯨奇」,也不再看待你們是蒐集物來成就我蒐集癖好的籮筐;但螢幕裡看見你們如此貼著船身,又如此倚近我們的岸,仍然,我不能自已的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嗅到了窗口忽然飁飁拂來的海風。 你們四個,可是遠遠看見了那扇鐵壁深鎖的海島門牆,或是受了崖頂那片風搖樹影的招引?靠岸這麼近,可是為了聽見崖壁上的啾啾鳥鳴、蟬響,可是為了看見蝶翼翩翩飛越的山谷,或者,你們已倦膩於湧流不息的日子,渴望一片可以安靜歇憩的灣。 洄游隊伍中,巨鯨碩大於你們的形體,小海豚們的輕巧及繁眾更甚於你們所能攪擾的水波,他們也能傳播海神的祝福,為何是你們四個? 為何你們四個不遠千浬,如是接近我們的島。 或許,不需要任何裡由,在這陸岸邊緣、大洋角落,季節風一吹,你們的到來如花開、花謝,根本不需要理由。 寧願相信,那是陽光躍越千浬海面攀上我們岸緣的天體運勢,或者,是南風的指頭始終隨海流方向遙指著我們高聳山脈斷層落海之處,也或許那黑潮臨岸的轉折處,一直是你們堅持的航向、是你們浩遠太平洋旅程中的驛站。 晝夜荏苒,攀風,順流,那浩盛熱鬧的遊行隊伍中,你們一路像押隊殿後又像尾隨。你們始終湧著陽光或銀月星辰耀閃指引的開闊海路,聽覺浪聲裡的隱隱鼓聲,茫茫大洋中,仿若銜天之命,千浬以外,你們已堅心決志朝向我們這座並不親海的海島前行。 你們輕輕悄悄來到,彷彿隨著這季節攜帶大洋性濕熱氣團吹拂上岸的海風。 我隨船出航,來到前些天你們出現的海域。 海波平泛,南風飁飁遊走海面陽光間隙,吹送船頭迎面一絲清涼,天頂白雲颳成棉絲,朵狀積雲全給掃落在天邊海面,黑潮受南風撩撥,汩汩湍急,天色沉藍反照,南風的手掌像是隨手抓了幾把化不開的憂鬱灑在海面。 心裡明白,自你們出現迄今,十數個潮汐已經匆匆流轉;敲了門後,你們四個隨著遊行隊伍應該已經走遠。 仍然忍不住遠眺。 山海之姿,美麗海島,也許你們四個願意在這海域稍稍頓步徘徊。 看到嗎,我們這艘船滿載學生,正通過「海」─「島」間的大門;回首看島、正面望海;知道嗎,許多位學生首度來到海上,他們第一次海上看海,第一次海上看島。 每學期,我以四個鐘頭、幾百張照片介紹鯨豚生態。關於你們,甲板上的同學們,他們心裡頭已經有些和善的雛影。等著、等著,我們若一張空白,等著顏料來填滿;大家都等著你們的實像來疊合成為我們心裡難以忘懷的圓滿。 好幾位學生暈船不適,但他們望向舷外的眼底,仍裝滿清澄的渴盼。這時,你們四個若願意來到船邊,毋須太久,短短幾分鐘足夠了;短短幾分鐘就足以向學生們證實,海和島結合成超乎想像的飽滿圖案。 我一直相信在場的力量。 就怕不曉得那個位置,或因緣差錯給錯過了,只要在場,機會便擦亮了眼。聽,風在盤旋、在召喚。聚合的美景儘管有大有小,但不必轉述直接就在眼前,因為在場,直接就能打樁般憾動到位在場每個人的心底。 多麼明顯的對比,我在教室裡四個鐘頭的鯨豚生態講授,學生們的感受,遠遠比不上十分鐘海上你們的在場經驗。 你們輕而易舉,就能為學生們打開向海的一扇門扉,讓大海有機會成為他們這輩子重要且尊敬的生活領域。 這是奢望,我能明白。 曾經航過的每一片海,不都載著流光、水花,潮汐般不時更替;早已開了又謝了。撫過舷身及海島邊緣的每一吋水波,時時刻刻都是全新的記憶。 何止千萬倍於稻草堆的大海裡,我將如何期盼幾天前曾經前來縫合海島與海洋的你們四根針。 大海茫茫渺渺,無法預期,只能殷盼。 舷前衝來一群飛旋海豚,學生們聚集艏舷,燦爛花開似的俯身朝著切近船邊的海豚歡呼。 船隻挺浪緩進,歡呼聲浪揚成數道長索,隨海豚們散箭般的靠近、離開、再靠近……那是弦的震顫共鳴……波浪張揚的弦、海豚們蛇擺穿梭的弦、心頭按不住而歡鳴的弦。 聽見了嗎,你們四個;只要你們願意,輕撥這三根弦,隨手就能揉奏出這海域難得的沸騰。 海豚歡呼聲中,我還是忍不住告訴學生們:你們四個,前幾天來過。 雖然海豚熱鬧,老船員王伯,一得空便來與我敘述那天與你們四個遭遇的經過;他屢屢抬擠額頭數條深褐色皺紋說:「笑嘎,一點也不怕船,直直游在船仔邊……笑嘎。」 「笑嘎」,是王伯的口頭禪,之中,我仍然聽見、看見了前幾天你們四個劃在他心裡面,至今仍迴盪不已的漣漪。 王伯又說:「真聰俏啊,半敧著頭,像在觀察船仔,又像在看人,笑嘎。」 船隻攀著流速,通過王伯轉述的海,我彷彿看見你們留在波底的聰黠笑容。小海豚們屢屢伴船前行,這一刻,原本悶著的心頭,島嶼禁錮的山壁,忽然間都裂開了一道吟吟微笑。 知足就能圓滿;但我曉得,你們四個踩著圓滿邊緣的瑕疵,繼續遠行。 熱鬧裡,時時抽身遠望;海面藍得不能再藍,近午愈盛的南風不知足的掃起藍裡白浪。 聽見了嗎,這艘船、這片海、這座島,嘩啦啦地都在呼喚你們。 相隔八天,竟然再次聽見你們四個的消息。 端午前夕,你們出現在報紙上。一樣四個,一樣三大一小;新聞報導說:「判斷應該是同一群。」 為何逆流回首?粽香吸引,還是果真聽見了我們的呼喚,或者,你們願意為島嶼開放的徵兆回頭再來臨門一腳,踹開另一扇更堅固的心防。 隔天一早再度出航,這趟,是我興沖沖倚著王伯問:「那四個又回來了,遇見了沒?」 王伯別過頭去,似乎不想回答。 這天,海豚一樣熱鬧,大群體且生性驚惶的弗氏海豚,船邊輪流飛撲水花。不久,南邊另一艘船捎來消息,一群花紋海豚就在他們船邊。這天,採蜜的日子,船隻像艘蜂蝶,沾一下這朵,匆匆又趕去惹弄新鮮的另一朵;這天,我們如漫步春日花叢,到處走、四處看,隨便走隨便都能遇見海豚擾攘的水花。 如此豐美海況,王伯通常會笑吟吟地說:「笑嘎,今天船仔邊出現的,哪分一些給遍尋不著的航次多好……」 好花不常開;這天反常;巡走花叢的甲板上,歡喜底層好像布著一團低氣壓。整段航程,王伯沒說起任何一句「笑嘎」。 直到海豚熱鬧過後,返航時進駕駛艙,老船長竟也沉著臉。 要說不說的,但最後還是決定告訴我,老船長悄悄說:「死兩隻了。」 「該死!」 這是我在海上聽見你們折損了兩員時,當下的反應。 沒想到,這聲咒罵隨我上岸,並糾纏成不停在我心底碾滾的棘刺。隱隱的疼,那沉不到底也浮不上來的惱恨、那六月炎陽撐一季也曬不乾的傷口、那所有所有太平洋海水也稀釋不了的齷齪……只能化約為出氣口似的兩個針點;自棄似的嘆氣與咒罵;該死。 大約十年前,海上遭遇六隻你們的同伴,回來不久,聽說某漁船鏢獵了一頭虎鯨。當時,我寧願相信,這只是繪聲繪影漁人誇勇逞能的傳說。 因為難以相信,人世間有哪一雙手能持鏢射向你們始終微笑的臉;又哪位凡夫,甘冒屠殺神的寵信、神的使者如此深重的罪孽。 花紋海豚們願意紋身為傳訊,大洋廣闊,海豚們有心但所及畢竟有限。唯有你們,就是將要結冰的寒帶水域,或曬成氤氳蒸發的熱帶海域,幾乎海水舔得到的任何天涯海角,寒暑不論,都有你們的微笑。 飽滿、大度、黑白分明、聰穎、快速,海水裡的奇葩,天生的使者。 昨天深夜;你們四個出現在報紙上的那天深夜;一艘下網捕抓曼波魚的流刺網船,半夜收網時,發現你們其中兩個掛網,而且,已經死在糾結的刺網裡……沒帶上岸,卸罪似的,你們漏夜被卸解在黑暗海裡。 曼波魚炒成高價,這裡的漁人,以加深二十噚的深沉流刺網沿海掃盪撈捕。你們不是目標物,但你們其中兩個,在天神、海神閉目的深沉暗夜裡,被海島邊緣這滿布死亡之牆的墳場所攔截。 是你們嗎?是你們四個當中的父母、兄弟或姊妹? 無論誰失去誰,可以確定的,這座海島將永遠失去你們。 該死,我漸漸相信多年前聽來的一則傳說──某艘船海上鏢獵了一頭虎鯨帶回港裡;這群虎鯨家族好幾天守在港嘴,夜裡,他們的哀嚎聲傳遍村子每個人耳裡,持續了好幾天。那艘獵殺他們的漁船,躲在港裡頭好一陣子不敢出航。 你們不哭嗎? 歡喜前來開門,回頭竟折損兩翼,葬身在銅牆鐵壁似的墓碑下方。傷殘的你們兩個,還願意回到墳場嗎? 除非為了弔祭。 學期終了,最後一堂課,學生們青春臉孔上泛著海波笑容;好幾次鼓起勇氣,想告訴同學們你們罹難的事;又顧慮到好不容易心底打開的向海門縫,會不會因而「閉嘴」似的碰一聲永遠給關閉了。 學期結束了,「海島與海洋」這門課像是撒了個大謊,一點也感覺不到告個段落的輕鬆。 照片以外,不曾與你們謀面,不曉得為什麼,從那天海上得知你們死訊,下船一段日子過了,我仍然反覆觸覺你們暗夜撞網時的掙扎、呼嚎與營救……直到不得不,眼睜睜看著生離死別的那一刻;我仍然反覆觸覺你們被迫留下的其中兩個……那天使般的微笑、那開門推手的飽滿身姿、那黑白分明的爽朗……全都凋萎花朵般從希望(漁網)裡被卸下。 聽見你們哀嚎而醒來的天神和海神,看見了這一幕,遺憾地搥胸頓足,但來不及了。 再悲慟的輓歌也來不及攔阻你們的沉落,啊。 活著的和死去的,你們四個將一起沉陷在深冷無底的黑暗裡。 再也不願意召喚你們。 甚至,再也無法對你們表達「歡迎再來」,如此迎送佳賓最基本的禮貌話。 寧願一輩子不再見到你們。 除非,這座海島懂得懺悔。 本文引自《後山鯨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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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