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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25 16:49:11瀏覽3830|回應1|推薦9 | |
第一次見到你,不曉得為什麼,心裡頭直接就喊你:「小強。」 儘管許多人以為「小強」指的是生命頑強的蟑螂;初見面就稱你小強,不僅沒有不敬之意,事實上是敬佩你的生命態度。 救援池子上浮著一顆小橡皮球和一只花彩小塑膠圈,照護人員以欣慰的口吻指著頭頂懸浮在水面的你說:「好多了,有時還會玩耍。」 水池約五米長三米寬一米半深,強化玻璃纖維材質,池子內面全漆成水藍色,燈光下,水質顯得特別透明清澈。 也許你會感到赤裸或羞赧,這座救護池所模擬的海,水面失去了衣裳或被裘的基本遮掩效用,懸浮其間,水面上、下,你的形體、形色,幾乎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猶如病床上的處境,當命運已交在醫護人員手上時,同時交出的就無所謂隱私或羞赧。 你的尾鰭異常歪扭,尾柄部似乎被扭油條般的扭了半轉,打了個折似的往下懸垂。 聽說,當你擱淺在海濱時,吃了些苦頭。 一方面是你自己的掙扎所造成,一方面是發現你擱淺的人,出於救援善意,用繩圈套住你的尾柄,並使足了勁想拖你下水。 看來,你的尾柄部脊椎應該是脫臼或扭斷了,你的尾鰭已失去款擺推進的功能。 經歷這些波折以後,或許你能明白,善意或惡意,有時結果是一樣的。 好幾次類似經驗了。 當我專注想著某事時,若有人忽然問我:「為什麼擱淺?」 我總有幾秒間恍惚,以為問的問題是:人為什麼要擱淺在人世? 就像雲為何擱淺在山頭、島為何擱淺於海、燈光為何擱淺在黑暗裡……類似這類奇奇怪怪的擱淺問題。 或多或少,我們都有些不喜歡自己:不喜歡自己的長像、不喜歡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喜歡自負和驕傲、不喜歡自己的齷齪和無能、尤其不喜歡錯誤判斷後的懊惱。事實上,生活中有太多事由不得自己,許多情境不能自主,如同大地只能俯首默默承受天頂拂過的風雨。 許多時候,常覺得自己的處境情同擱淺。 沒有人真正勇敢,即使我們心裡願意,肉體卻往往軟弱;當面對事故,若能以認命的態度承受,即便是逞能,也已經算是勇敢。 所以,為什麼第一眼看到你,心裡就喊你「小強」。 一方面是知道你的故事,佩服你的勇敢,一方面是希望你繼續勇敢下去。 海水裡的生物,都如同海面浮泛的船隻,留在水裡才有活路;為何偏偏就有自尋末路似的觸岸擱淺事件;特別是你們。 想像或推論,不論符不符合科學依據,違不違反生物求生本能的定論,除了你自己,誰也無法論定這場擱淺,究竟是意外、是選擇、是錯誤判斷……但無可改變的是,你已經自海神所掌握的轉交在人們手裡,而且,你的傷殘將讓你時時得面對生死問題。 我悄步走近池邊,你知覺了,你做了個並不流暢的轉身,慢慢地向我游(更精確的形容應該是「漂」)過來。 你是一隻皺齒海豚,是我在海上觀察鯨豚許多年以來不曾見過的鯨種。 你緩漂靠近,以你得名的嘴尖。書本上說:你的牙齒不甚規則,經常暴露在外。接近的這一刻,我專注看你的牙;並未看見預期的「暴牙」;你的身形弧線幽雅,顏色分明;比圖鑑秀氣,而且比我想像的修整、美麗。 許多次在大海中與鯨豚們近距離接觸,也曾浸入水裡依你們的視線、循你們的游跡與你們相見;這次見面,以為這樣的池子,以為如此因緣於擱淺才得以相見的異常情況,以為這不過短短時間的探望──原本以為,這次相見我心裡頭應該不會有太多漣漪,而且,這場相見的情境還幾分像是病房探病,不難想像,我臉上的同情應該會超過我心裡的憐憫。 但這一刻,眼神對望的這一刻,我怔住了。 如果這是大海,如果你完全自由、正常,如果你並不向我漂近、向我凝望……我懷疑,當試著彼此接近的這一刻,我們將有如何異同於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你這轉身與「漂」近,已經盡了你所有的氣力。 這次,並不是專程來看你,你擱淺的岸離我的海至少數百公里,自己也並非擱淺處理工作人員,能見到你是因為邀我來的宋老師知道我在文章中寫過你們,或許他認為,我對養護池子裡的你可能感到興趣;於是,偶然的有了這一刻的相遇、相望。 池面幾乎沒有漣漪,你平靜地懸浮,與我面對面停在那裡。 照護人員又說:「已經能進食,偶爾會玩。」 「認命了嗎,或者,還掙扎?」心裡頭忽然浮起遠方那座蒼翠的小島;我在養護池子邊用眼神問你:「看見了嗎?」 探病時,常安慰病人說:「快好起來,要回家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即使養護、照顧而確定挽回了你;然後,你回得去嗎? 也許,這是不能免的生命歷程,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掙扎再掙扎,我們都已經傷痕累累,曾經渡過的橋早已燃成灰燼,我們都無法再回去了。 所以擱淺,所以一同擱淺在這個世代;相對於遠方那座蒼翠小島。 還是強烈懷疑,活下去可是唯一的理由或價值? 那夜,回到宿舍,腦子裡始終盤桓著「活下去」和「價值」這兩個詞的對位關係。 既然回不去是現實,而活著是否就失去了價值? 價值不管是被賦予的或自以為的;一般以為,活著就是最好的理由;即便只是剩餘價值。 若是,掙扎、求生便有了意義;也才能豁然於擱淺的事實和所面對的現實。 你的狀況穩定,私下判斷,應該已經掙過死亡的難關,存活下來。 第二天,逢人便問,如果你穩定存活,接著,按慣例,你將如何被繼續處理? 「若生命狀況持續穩定的話,觀察一段時間後,會找個時機野放。」 我還追問了尾鰭治癒的可能。 「機會不大。」相當肯定的語調。 心裡明白,對你而言,這已經不再是回不回得去遠方那座蒼翠小島形而上的問題,而是關係到你再次面對現實大海,究竟有多少生存機會。 海神既溫柔且暴戾,十分現實,常常沉默。 你那痼樣的尾鰭、並不健全的身軀,殘忍而現實的說法──你的食物,隨便一條小魚,恐怕都游得比你快。 大海並不會因為你的傷殘而特別照顧你,海神必然沉默;除非神跡。若野放那天到來,好幾個角度可以討論這件事;但幾乎確定的是,放生,幾乎等同於是放死。 當然,這座海島對待你們從屠殺一路演變到如今的救援、照護,已經難能可貴;我們又如何奢求。 回想昨晚,你在池子裡望著我,那似乎欲言而止的眼神,是否,你已經了然於這一切。 多麼矛盾,若所有的救援努力,包括你自己的掙扎求生,若為的都是受死;當一個生命遭逢意外,當所有活下去的理由都是為了趨近於死亡;我們將如何說服自己,關於奮發、努力、正向、樂觀、進取、堅持、絕不放棄的意義。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在「生之價值」上打轉。 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努力,為你不幸擱淺的這座海島,留下一些什麼價值……我想,只要你願意留在這相對窄隘的環境裡,只要你有心繼續活著,只要你並不嫌棄接受人們的餵食,或許,或許我們或可透過各種努力,尋求你存活且存在的價值。 忽然想到,若能將你擱淺、掙扎及救護的過程鋪陳為故事,再試試將這故事作些宣傳,也許,也許我們可以吸引一些關心你的人們前來探望…… 我看見了一線生機,也看見了可能的價值。 當然,傷殘已讓你失去機會成為可愛的、亮麗的海洋動物明星,但是從最明亮的一直到最黑暗的,全都是生命本質;如果你願意,請你以這場遭遇及身體告訴大家,美麗容貌以外的各種美麗價值。 若能如此,你所有的掙扎與這場擱淺所有的救援努力,將為這個讓你不幸的岸,成就一場莫大的生命隱喻和啟示。 你願意嗎? 相當殘酷的,或許,這是在消費你的傷殘,來搏取社會大眾的憐憫,但無奈的,這可能是你活著且留下來,不必被放死,僅剩的最後理由和機會。 我正在寫你的故事;但是,誰會料到,此刻我所寫的,卻是對你的悼念。 那晚,你的轉身和漂移,一場轉瞬間的眼神交換;池子邊一共才幾分鐘相處;如今回想起來才領悟到,為何那晚當你看著我的時候,我會如此怔住;原來,那一刻你所要表達的,已經包含了訣別的深沉。 還沒寫完你的故事,你就走了。 宋老師電話裡告訴我:「好好的,沒預警的就走了。」 大家都願意試著把你留下來;沒想到,是你拒絕了。 也許是你不喜歡麻煩大家;也許你這麼作是為了解決困擾;也許,無論善意與否,當消費你的意念在我心裡昇起的那一剎那,對你已經是種褻瀆。 忘了你來自遠方,來自於一個不可羈限、不可馴化、不可褻瀆的國度。 我們一起擱淺,然後你轉身走了。 本文引自《後山鯨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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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