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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9 23:59:29瀏覽1722|回應0|推薦12 | |
楊佳嫻的生命裡有兩大主題:文學與愛情。從文學拉出學術、閱讀和寫作;從愛情拉出旅行、家人和朋友。她的生活圈似乎很窄,或許這個「窄」,才成全她的專注與深沉。
我一直很喜歡她的文字,她的文字是奮發向上的那一種,不會隨波逐流。面對文學,她夠自信,夠成材;面對自己的傷,她敢碰觸,敢挖掘;面對情感,她唯美卻不懦弱。
掀起《小火山群》書衣,會看見滾滾熔岩,熔岩流波,宛如一把著火的豎琴。雖然楊佳嫻說:「與其做一苗燄火,我總以為自己是更強,更深闊,更鮮烈更頑豔的存在,如小火山群,隱隱約約的加熱,千年萬年的蓄積,版塊最脆弱處即最活躍處,在最底裡自行分泌太陽。」但奇妙的是,越想抵抗什麼,越想爭一口氣,就越擔憂,就越需要強調暴烈的輪廓、肌理、硬核。她敞開自己,不避諱直視,也正反應出她其實是恐懼的。她還提到楊牧的文字:「我始終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感情脆弱的人,有時臨風而立,我就覺得落拓了,萬物都如雲煙,把握不住……。」她說:「竟然有人早我一步寫出了我的感覺。」
書中一篇〈最後一扇門〉曾收錄於《雲和》,寫與母親關係緊張的局面,母女之間因疏離而產生的尷尬,也是一種恐懼,屬於血緣的,既眷戀又想擺脫的壓力。
《小火山群》相較於前幾本散文集,有微近中年的況味,人回憶一多,代表慢慢變老了,此後的經歷與此前的記憶交相參照,文字裡有風霜,有生老病死,而對於美學的堅持與對愛戀的渴盼,仍安然存在於俗世中。
可知《小火山群》提到幾本書?不騙你,大約112本。楊佳嫻讀書讀得又快又好,從小立志寫作的她,對於文學的養成,自有她的堅持。本來做學問就不能偷懶,她紮紮實實地讀,脈絡分明地寫,學者與作家雙重身分對她而言是相乘的,她用文學成功塑造自己的人生。
書上提到的生活,是文學提煉後的生活;書上提到的家庭,是文學之眼看待下的家庭;書上提到的家鄉與他方,都是文學架構下的家鄉與他方。更不用說愛情了,文學讓愛情吸納飽滿的光,戀人的形象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那樣,走在純文學領域,作家需要的是一間書店的名字、一本書的精華、一首雋永的詩、一對如鏡般映照真情的眼眸,唯有如此,她所調整的光圈裡,「世界」地圖才會顯影。如此純粹,如此逼人,她認為撐得起,走下去就是她的命運。
她習慣把文字和文字間的弦調得比較緊,【輯一:十八歲出門遠行】有放鬆一點點。可能講的是童年、是少女時代,語氣刻意麻瓜一些,比較能靠近一般人所謂記憶的抽屜那種平易。
即使講過往,伴隨的仍是書頁,她是書堆中打滾長大的老靈魂,得按書索驥,才能找到時間的線頭。
於是,《白雪公主》出場了,高雄的馬路對照著台北的馬路,《文學的臺北》在某種意義上把一個南部的孩子重劃到北部,學琴的孩子不再彈琴,改用文字,精準地寫出生命的悲愁喜樂。接下來閱讀《武曌》、《金瓶梅詞話》、《醜陋的中國人》……便不令人驚訝,早熟的心像海綿,求知慾不停擴大。
輯一裡面我很喜歡〈共此(地下室)燈燭光〉,此篇作為經緯的書籍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楊佳嫻引用這麼一段話:「我的生命是極其幽暗,騷動,比野獸更孤獨。我不同任何人做朋友,並且根本避免與任何人談話,我越來越深的埋入我的洞中。」為自己的孤獨、為姊妹倆的孤獨鋪陳。因父母吵架,她領著妹妹走進地下室,元宵節的熱鬧瞬間變成寂靜無聲,兩人吃著沾牛奶的孔雀餅乾:「姊妹身影在錯落亮起的燈籠照耀中,投射於牆上,像巨大的默劇。不久,妹妹就像小貓一樣地蜷縮在我身邊睡著了。回想起來,莫非那真是日後命運遠遠岔開的我和妹妹,一生中最親近的時刻。」整段文字莫名地有一股駱以軍風格,但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這篇文章應與輯五的〈退回洞穴〉一起讀。
〈退回洞穴〉一開始也寫氣味,與〈最後一扇門〉一樣。嗅覺是最原始、最誠實、也最直接的感官知覺,氣味不相投,母女產生疏離,氣味不相投,姊妹漸行漸遠。「房間裡的濕氣,聞起來那麼不快樂,那麼有重量,像隔著牆就是海底。」氣味像結界,包圍人也隔絕人,她妹妹選擇往內縮:「是的,妹妹變成了憂鬱症患者,待在房間的時間越來越長,像一個被文明所驚嚇、時空旅行中跑錯棚的原始人,一步步退回洞穴。」當她到事發現場認屍:「是趺坐姿態,昏迷時往前側傾斜,彷彿在向什麼痛苦頂禮,就凍結在那虔誠瞬間。隔著玻璃只看了一眼背影,或者好幾眼,也許只有兩秒鐘,可是我覺得已經看到太多。不能再更多了。」這篇文章以奇異的陌生感描述妹妹的死亡,直到她找到足以對應的文學對象(李渝),才安全地湧出悲傷。
楊佳嫻寫悼念李渝的文字,更顯得親:「樂曲停了。以為是暫時休止。一拍,兩拍,四拍,空間裡彷彿空氣倏然抽光了,魘住了似的讓人無法動彈。抬起頭來,才發現演奏者不在了。樂器輕輕靠放在原位。空氣回流了,各種聲音重新震盪起來,有如粉塵蒸騰四散,但是那人沒有回來。」
她在輯三所悼念的人都是可敬可佩的作家,悼念的方式、文字的密度,自然與親人不同。能引經據典的悲傷,或可八方離去,無法言說的悲傷,將淤積一處,時不時的痛楚。
【輯四:突出物】收錄十二篇評論文章,評論對學者楊佳嫻而言是小菜一碟,繁征博引難不倒她。其中一篇評論楊澤的新書《新詩十九首》,間接地解除我讀它的疑惑:「本來,不以意象眩人,卻以聲情參差敏感取勝,一直是楊澤詩的總體取向。到了這部詩集,此一取向有了壓倒性呈現。其具體方法為:利用迴行、疊詞、複寫,不整齊折疊,製作感覺徘徊的空間,拉長句子的時間,產生趑趄效果;簡單形式重複使用,以之組成全詩,從《詩經》到徐志摩,已屬常見到幾乎變成負面的技巧;多次使用『呀』,或介入完整詞語中間,具有跳躍感,或在句末,輕靈上揚。──這些作法其實都有風險,處理得不好,易產生拖沓、濫情的反效果。處理得好,則可能貼擬歌謠,捕捉心搏,有時合度有時溢出,與浪蕩子的『蕩』感相表裡。」她對待他人作品,絕不馬虎,對作者的理解,也是對自己累積的識見的尊重。
我反覆閱讀的是【輯二:凹陷處】。
楊佳嫻在〈動物園二帖〉有這麼一句:「忙著從對方眼中夾躡新生的橄欖葉。」畫面多麼美!兩人的眼神沒離開過彼此,相看兩不厭,雨滴串織的豎琴一撥,千千萬萬個你,千千萬萬個我,透明飛濺而相映的幸福時刻。橄欖葉是和平的、寧靜的,可以在紛亂的世界裡夢見一條船,以眉目傳情般航行於借來的時空。
而〈賣火柴小女孩的火柴〉追憶分手的戀人,她說:「我知道的,在這房子任何角落,床底,地氈下,抽屜末,餅乾盒,舊襯衫口袋,背包暗袋,你總是會忽然掏到港幣。這是每一次往赴心愛之地的旅途剩餘,賣火柴小女孩上個冬天的燼餘。」又說:「追悼一場失敗的戀愛,追悼時間比戀愛時間長了二十倍。有時候也讓人懷疑這愛的疼痛與清貞,其實是結束之後才開始的。」
這些年我陸陸續續在各媒體讀過她追憶香港戀人的文章,一場戀愛換來那麼多情真意切的文字,我想那香港戀人此生足矣!他將永遠活在一位才學兼優者以文學構築的記憶中,那不滅的文學形象應該比他的真實形象讓人印象深刻。
〈浮光冬日林墟〉畫面是陳舊的老台北,節奏卻是日劇的。在沉靜的表象下,情感壓抑到滿溢:「昨夜未曾放去的水,淡綠,平靜,水溫早已冷卻,你伸手攪動水面,神情有些眷戀。這隔夜溫泉水吸收過我們的笑聲、呼吸和汗水,它應當是高熱的,現在卻安穩,空透,好像逸失了記憶的廢墟,廢墟拆除後的空地。雙足裸露踩在浴室磚地上,腳底有粉塵的觸感。」不被現實完全認可的關係,隱隱的憂心:「在沒有未來與過去的當下一刻,抵住了時間的岸,一蹬,就循著洶湧的陽光漂浮而去,憂懼之中的放恣才更放恣。」她擅寫細節,別人無法營造的美感,她輕而易舉便拿下,比方說破碎,她寫得綠意盎然:「屋頂上,凡稜線之處,青瓦井列,每一片都是小小的橋拱,一片一片交覆著,有一種樸素的韻律;稜線之外,瓦況較差,破裂碎開者多有,或已下陷,或搖而將墜,縫間早是山蘇與姑婆芋佔據,細風吹來,它們就是凝固的小綠噴泉被時間的手輕輕撥動。」如詩一般,這廢墟之行,帶有愁緒的情感,提早看見荒涼。
楊佳嫻在〈我們的獨角馬〉解析她的情感質地:「在愛情裡我們擁有許多質疑,質疑幾乎成為戀愛的全部。發問,回答,對於答案不滿,追問,再釐清,自我辯護,羞恥,憤怒,懷疑情感的純度與持久度,疑心過去戀情的結局將會重演,動用種種文學典故與社會學說法,鐵蒺藜與鐵蒺藜,硫酸洴濺在花朵,豎起甲刺去擁抱,更多的傷害,更多的瞭解。那痛楚證明了愛……露出耳輪好像那漩渦也是私處,亂流中總要靠近那裡去呼喚心愛的名字,說出愛,去保證,去強調,向戀人的靈魂宇宙廣播。我們總以為那個宇宙是如此空廓,唯一應該填滿的是自己的迴聲。而手指沿丘壑河床滑下,壓抑,渴慕,如大旱之人撫摸一朵積雨雲,手指被壓迫,被吸引,不知道在皺褶與凹曲之中碰見的,是魔鬼的羽翼或蝴蝶的顫抖,甚至以為可以一直上溯,到達遠不可測的心的本身。」這一大段文字多麼《瑪德蓮》!她寫情之細膩纖巧宛若精靈,真讓人嘆服!
再回到〈動物園二帖〉。楊佳嫻喜歡河馬:「當河馬緩緩自水池浮現,簡直是滷汁中安頓著的蹄膀。」如此形容,甚妙!接著描述:「這些獸類皮膚繡紅,厚重,在光與水的濡洗下,散發出一種遠古光澤。」我想,下次去動物園,我看待河馬的目光會愛慕些。
看似輕鬆的氣氛,輕愁也會悄然襲來:「世界是一隻龐然的豎琴,他和我移動著,撥奏著,玻璃的琴弦,水銀的電影,雨末日那樣地下,錯以為我們將被封印在此,永遠年輕。」
讀楊佳嫻的文章,眼神與心靈都是灼熱的。她的影像如此明確,她絕美的手藝攜帶不安。成真或成幻的際遇,於一般人是時間落下的塵屑,於她是思想的摩天輪、是情感的戧金、是純淨燃燒的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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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