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四月中旬，溫度上揚，杜鵑花悄悄綻放。剛開始是指甲般大小的粉晶，襯著嫩葉，纖巧如仙。一夜煨著之後，隔天竟笑得無比燦爛，像紫紅色花豹，春天蓄勢狂奔。

白雪皚皚的景象彷彿昨日，雖記得那份冷冽，但伸手已不見思緒紛紛。院子裡的訪客忽然增多，黑貓、灰兔、松鼠、各色鳥兒、各種蟲子……皆大方地坐在草地、露臺、樹枝、石縫間。寧靜的最大值便是一兩聲蟲唧鳥鳴後的漫長沉寂，似乎沒有盡頭，彷彿栽入時光隧道卻尚未著陸。

此時此刻適合閱讀，讓一字一句走進心中。打開書頁的好時光，我體會一些些葉紋的啟示，懂得一勺勺空氣的鮮度，關於露珠，我用掌心呵護它的澄澈。

如果我也可以是書籍保管人，就像波赫士所言：「我回憶著別人的日子／與我無關的那些古老的日子……這裡有高高的書架／近在咫尺而又遠在天際／像星辰一樣隱秘而又可見／這裡有花園、廟宇」如果我也可以擁有遺忘的浩淼和狂熱的精確。

記憶這件事，可能也有丈量的比例尺，在哪個時間點，註記某人某事，佔心靈面積寬窄，多年後回憶，藉以還原實際情景。「多年後」這三個字擁有一定程度的魔法，潤飾了當年一切。而人們並不知道那些際遇、那些快樂與痛，不是憑空發生。

「All encounters in life are reunions after long times apart.」（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一代宗師）

以此概念來看《昨夜雪深幾許》，會瞭解緣分的鑰匙如何神奇如何宿命，它打開宇宙櫃，取出一只青花瓷，眾人驚呼連連之後卻看見每一束晨曦、每一次落日、每一回月輝星閃，都住在優美的瓷器圖案裡，甚至挫敗和成就感的瞬間，也深深刻畫於其中。

這是一本久別重逢之書。

陳芳明於六十歲那年寫下母親與十九位師友的故事，交出許多人一輩子都遇不上的精彩名單，如同傳奇，引人入勝。這些人物似乎都有憂傷和孤獨的特質，通過作者以感性打底、理性為形象的文字風格，穿梭時空對稱了作者自身隱藏於心的繁複感受。

其中，我讀過齊邦媛、隱地、陳映真、余光中、尉天驄、黃春明、施叔青、楊牧、葉石濤、洛夫、李敖的作品，但只見過洛夫和李敖。第一次巧遇洛夫，是在「詩的星期五」，第二次在「創世紀六十年詩獎」頒獎典禮上。而李敖，曾經擔任我在學生時期參加的人文學社指導老師，他提過的讀書方法，影響我頗深。陳芳明寫道：「他的談話相當謙和有度，與他犀利的文字判若兩人。」與我記憶裡的李敖，完全吻合。

在這場回憶的洋流中，失憶的母親是一個隱喻。學歷史的陳芳明用最精華的歲月投身政治運動，對母親的歉疚始終縈繞心頭，卻無法取得她的諒解。被掏空記憶的母親，彷彿從時間軸掉落的珍珠，游入另一個世界。表面上來看，這是一個缺角、一個溝壑，然而，風雨之後在文學安身立命的陳芳明，可以運用文學語言補全、填平史實的空曠，創作力豐沛之際，正是與自己和解的關鍵時刻，母親的故事細節將化成千百書頁，一頁一頁訴說神秘的忘卻。

陳芳明筆下的人物皆有血有肉，具備燈塔般的氣質，像成熟版的「老友記」（美劇：Friends），分享生命中的重要階段，無法取代的情誼化為字句，春雨般撫慰人心。透過這些人物，反過來可以拼貼作者的樣貌，詩的、學術的、政治的、文學的綜合體，微微感傷也傲骨嶙峋。

四月，這個艾略特認為最殘酷的月份，其實很適合追憶和懷想。因為雪已融光，因為綠意蔓延，因為雨點輕輕，因為蝴蝶搧起夢，因為小徑無人，因為橋上腳印，因為河岸清幽，因為書頁宜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