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我兩本小說：《Ethan Frome》和《The House of Mirth》，兩本都是 Edith Wharton 的作品。對 Edith Wharton 的印象始終停留在《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 ，不管是小說或同名電影我皆喜愛，這本傑出的小說讓 Edith Wharton 成為普立茲小說獎（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第一位女性獲獎人。

新英格蘭的特色之一就是廣闊無垠的白雪，於是，我先閱讀以覆雪小鎮為封面圖案的《Ethan Frome》。

如果僅能以兩個字來形容它，除了「精湛」，再無更恰當的字眼。

《Ethan Frome》的情節非常簡單，主要角色只有三個人。它發生的地點，真巧，就在新英格蘭：Starkfield，這是作者虛構的鎮名，但小說中提到的 Worcester 是真實存在的城鎮，所以我假設 Starkfield 位於麻州西部。

進入熟悉的場景，季節也吻合，再安置幾個人物，活生生的故事似乎在我身邊展演。

我喜歡的小說大抵都是情節簡單，內心戲深沉細膩，文字如詩，最重要的是──整部小說就是一個象徵！《Ethan Frome》完全符合！

小說先從第一人稱觀點切入，以外來者的角度觀察 Ethan Frome，帶著好奇心，bit by bit，一點一點地從別人口中將故事拼湊完整，再用倒敘法將時間拉回二十年前，以全知觀點敘述細節，最後又回到第一人稱觀點做總結。雖然文句樸實，但 Ethan Frome 卻因此披上神秘外衣，小說張力瞬間呈現：

　　If you know Starkfield, Massachusetts, you know the post-office. If you know the post-office you must have seen Ethan Frome drive up to it, drop the reins on his hollow-backed bay and drag himself across the brick pavement to the white colonnade: and you must have asked who he was.

　　（如果你知道麻州的史塔克菲爾鎮，你便知道那個郵局。如果你知道那個郵局，你一定看過 Ethan Frome 駕車來此，把韁繩往那匹赤棕色的瘦馬背上一扔，拖曳著腳步穿過紅磚道，走進郵局的柱廊：而且你一定會問他是誰。）

這位悲劇性格的男主角（抱歉，它並非我心目中的悲劇英雄喬峰那種悲到輝煌的等級）傾向於被命運擺佈，換句話說就是受性格驅使，無法掙脫現狀。

我們該不該同情這個角色？在一個留不住年輕人的偏僻小鎮，Ethan Frome 被生病的親人所羈絆，先照顧父親和母親，待雙親過世，又娶了一個體弱多病的妻子，他的貧窮人生就像藥罐子，苦不堪言。

我們該不該同情這個角色？當他對妻子的表妹 Mattie 產生情愫，礙於道德感和罪惡感而遲遲不敢告白，直到他們被迫分離，卻十八相送到鬼門關前，要死死不成，最後反倒是 Ethan Frome 的妻子照顧他們，多麼諷刺！

我們該不該同情這個角色？我認為 Ethan Frome 有一顆本質善良柔軟的心，正因如此，他無法丟下重病的父母，也無法完全不理會妻子的病痛，更無法割捨對 Mattie 的感情。這些考量逐步蠶食鯨吞他的自我，他變得更空洞、更蒼涼，生活寒冷得像漫長無盡的冬天。

我們該不該同情這個角色？他曾在腦海描繪妻子死去的情況，多壞啊！如果他借到錢或者他本來就是個有錢人，結局是否會改觀？他可能會請看護照顧妻子，然後與 Mattie 私奔至繁華的都市居住，在日常中或多或少受良心譴責，最後承受不了，帶著贖罪的心情返回農場與妻子終老，但這樣的結局不夠 deep，不夠 shock，當然也不夠 perfect。

小說中的deep，shock，perfect間接繫於一個人手中，那就是 Ethan Frome 的妻子Zeena，她是個具層次感的角色，陰森森、城府深、獨斷、殘忍、敏銳、不可思議。當 Ethan Frome 陶醉於曖昧的情愫，原以為妻子不知道他的改變，沒想到光是一個刮鬍子的動作，便足以洩漏秘密，就在他說快遲到了，趕著出門之際，有一段精彩的文字出籠：

　　Zeena…… lay watching him in silence while he pulled his suspenders over his shoulders and jerked his arms into his coat; but as he went toward the door she said, suddenly and incisively: "I guess you’re always late, now you shave every morning."

　　（當他把吊褲帶拉至肩膀和穿好外套時，Zeena躺在床上安靜地看著他；但當他走到門邊，她突然單刀直入地說：「我想你應該經常遲到，現在你每天早晨都刮鬍子呢！」）

Ethan Frome 這才發現妻子注意到他的外表變化，即使每天早晨他起床時，她看起來總是熟睡狀態。陷入愛河的人總是呆呆的，與 Mattie 共處的時光彷彿被  rosy haze（玫瑰色的煙霧）包圍，腦遲鈍了，眼朦朧了，哪有旁觀者來得耳聰目明呢？

那麼 Mattie 是個什麼樣的女孩──能讓 Ethan Frome 產生幸福的遐想，甚至願意殉情？作者以「紅白大對抗」點出 Mattie 和 Zeena 的差異：櫻桃紅──熱情、充滿活力；無聲白──覆雪的寒冬、孱弱的身驅。「健康年輕的女孩」和「久病蒼老的妻子」成為顯著的對比！這絕對不公平，但情感的進退總是不公平的，人生際遇難料，其中沒有所謂的輸贏。

當 Zeena 離家兩天去鄰鎮治療疾病，Ethan Frome 彷彿賺到一段能與 Mattie 單獨相處的魔術時刻。兩人吃過晚餐，坐在火爐旁，他抽煙斗，她做女紅，時間彷彿靜止，他們走入另一個溫暖和諧的世界。

　　He kept his eyes fixed on her, marvelling at the way her face changed with each turn of their talk, like a wheat-field under a summer breeze.

　　（他盯著她，在交談之間驚豔著她的臉龐在燦爛燈光下的細微變化，彷彿夏日微風吹拂的麥田。）

多麼美的句子！兩人享受著甜蜜時光，渾然不知命運的巨掌正悄悄地移向他們。作者在看似完美的夜晚，安插兩個重要的象徵：首先，Mattie 因看不清楚手中的針線活而回到燈下的椅子，那張爐火旁的搖椅瞬間被貓佔據，且用牠的細眼觀察他們，這是以貓象徵 Zeena 的存在位置。接著，貓摔破碟子，象徵婚姻的裂痕。

果然，在 Zeena 返家後，夫妻大吵一架，那是七年來不幸的婚姻生活中第一場暴烈的爭吵，作者將兩方劇烈衝突的景象描寫得非常生動：

　　Through the obscurity which hid their faces their thoughts seemed to dart at each other like serpents shooting venom.

　　（穿過可隱藏他們的臉龐和想法的幽暗，似乎像蛇射出毒液般撲向彼此）

Zeena 執意將Mattie 送走，另雇一個女孩到家裡幫忙，Ethan Frome 既貧窮又優柔寡斷，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能親自送 Mattie 到火車站。即使 Zeena 不在現場，似乎也能左右 Ethan Frome 的決定，然 Mattie 比 Ethan Frome 有勇氣，她敢死，敢夢想著如同波赫士所言：「他們永遠在一起，共享地獄。」當她說出殉情的念頭，Ethan 猶豫了一下，驚訝於她的瘋狂，隨即打算與她並肩長眠。但命運沒讓他們如願以償，就在撞上大樹之前，Ethan Frome 突然看見妻子的臉，繼而改變主意，滑向樹的另一側……Ethan Frome 與 Mattie 錯失邁向地獄的契機，雙雙成為殘廢。到頭來還是 Zeena 大發慈悲照顧他們，三個人在惡劣貧困的環境中生活，無論精神和肉體都瀕臨腐朽的程度，生不如死正是他們的寫照。

故事簌簌落幕，新英格蘭的冬天如此漫長，似乎比天長地久還多出幾個驛站。敘述者終於將這塊大拼圖拼完，畫面就是冬，就是雪，就是整部小說的主要框架，象徵男主角如冰天雪地的殘酷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