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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16 09:08:56瀏覽1005|回應2|推薦18 | |
讀夏樹的文字很久了,她的文字彷彿老唱盤,時常一圈圈在我心頭繞。一開始喜歡,是嗅出字裡行間散發的「三三」味、「張愛玲」味,那份八、九零年代文藝少女參加校刊社的清新氣息,像一組特定密碼,暗香浮動。 日子一久,讀她的文章變成一種習慣,彷彿打開她的部落格,仔細讀她幾遍,時間才能繼續往前走。我暗自期待她的文章能集結成書,我想收藏她筆下那些最好的時光,以及那些免不了流逝的時光裡,自己戀戀不忘的美好閱讀經驗。 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 與她的部落格同名,夏樹的書就叫做《春花忘錄》。她在序中提到韋小寶的母親名叫「春花」,我很喜歡的一齣舞台劇《暗戀桃花源》也有一個「春花」,兩個「春花」皆嚮往安定但不見得安定,悲愁喜樂輪番淌,都是從華麗漸漸淒清的角色。喜歡「春花」的夏樹非常謙卑,她說:「每個人把喜歡的都挑走,剩下的,就是我的。」 我常想,人生所應得的、所該受的,早早就分配好了,不會因為一個人汲汲營營、東爭西搶,就會獲得更多,也不會因為一個人過於恬淡、與世無爭,就會被剝奪。 是一塊玉的,終究溫潤,曖曖內含光。 從台北到波士頓的航線,我打開夏樹的文字地圖,許多童年小吃重現江湖:麵茶、肉粽、米粉湯、燒麻糬、切仔麵、紅豆粉粿、爆米香、豆花、滷肉飯、肉圓、魚翅羹、四神湯、胡椒餅、蚵仔煎……(啊,不小心把異鄉人想吃的都列出來了)。 她從心底搬出古早味,於童年的街頭巷尾,點亮一條記憶停格的商店街。 當然,商店街不僅僅小吃而已,還有白手起家的各式店舖,座落於昔日繁華如夢的區域。屬於她的文學種子,在熱鬧滾滾的環境發芽,強韌而溫柔。明明都是辛苦的營生,她眼中的商店街卻瀰漫童話氛圍:「下午四點不到,街坊叔伯阿姨,變魔術般,打開下層鐵箱,搬出自家貨品,一間間流動店面就活了起來,推出巷子,各有各的水路航道,黃昏裡漁船點點,分不清是歸航還是出帆。只一瞬間,所有船家,都泊好在固定位置,吆喝起營生了。」 這位漂浪之女啊,她對周遭的人事物均投入濃郁的感情,即使是壞的、破損的、不完美的,也不會更改她愛鄉愛人的本性,她的心是濾鏡,賦予眼前殘酷舞台各種良善的光線。比方說,為大舅舅的卑微無助而落淚、描述新明仔的忠誠、心疼跌跌跑跑的同學燕子、在貴奶奶與她腦麻的兒子的遭遇裡遇見自己的脆弱、獨居老人的巨大悲歌與一點小確幸、任奶奶教會她的事、貓奶奶的老曲盤、義工好友給出的大愛與獲得的小情小愛不成對比、死後只有她上香的伯伯,全台最靈活的胖子……她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與自身豐沛情感和特殊際遇有關。 夏樹文字迷人之處在於精緻與通俗能嫻熟地轉換,某些段落,可以讀到文青細膩的質感,某些句子又如此豪邁,漢語和俚語揉合於文中,輝映得多美麗! 精緻處像她描述元宵節提花燈之景,炫得讓我彷彿置身於隊伍中,看那燈影一晃一搖,羨慕得不得了:「我的花燈,每年都是整條街最美最亮的一盞,點上紅燭,行進晃動,或前或後,金明滅、影搖紅,一燈如月,襯著小小臉龐紅通通,我這個舊日大稻埕查某囡仔,就這樣月落燈滅了古早時代的繁華與落沒。那是我這輩子花樣年華的預支,超齡的演出,當年僅此,以後再也沒有了,燈火紅塵,過眼一夢,就是那樣的滄海曾經。」還有那吃紅豆的幸福感,簡單而飽滿:「我因此成為一個還算專心癡情又有點愛恨分明的女子,與幼時這樣愛『吃』不無關係,哭就哭,笑就笑,吃大紅豆就只是單純的吃大紅豆,現在還是,我的生命守住一樣東西就可以慢慢變老,像一襲華麗的袍,爬滿蝨子會是在很久很久以後。」 通俗處像她寫:「他有點火氣,我也是,頭毛被電壞,衣服起毛球,我的心,這次真的『起毛壞』了。」與三毛一樣不愛穿鞋,樂當脫赤腳天使:「我在家幾乎不穿拖鞋,出門坐咖啡館也愛把鞋子脫掉,有點不太雅觀,光腳ㄚ盤腿椅上。沒什麼比不穿胸罩又脫赤腳更舒服的事了。人生,本來就要愈來愈寬廣,愈來愈輕鬆。」 更多的是精緻加通俗,構築另一層次的剔透文字:「歸工長落落,童年時光,現在想起來每個片段都纖毫深紋,情態畢露,像雪地上的狐狸,屋頂的貓,花間飛舞的蝶,眼神迷亮,光影拉長,輕盈追逐,倏地,它就不見了。」世間女子的獨立與依賴她當然也具備:「膏膏纏──情與慾,總相似,如膏似漆,剪不斷理還亂,你纏著我我纏著你自己也纏著自己。」皮包工廠的小公主熟悉做皮包的元素:「PU皮紙板泡棉內裡拉鍊『不羅仔』(五金釦子之類),身片底片側片蓋片,要製版開模打樣上糊車邊滾條合包,硬包軟包,跟流行走日系風仿冒純手工製造。這是我的建築史對稱美學機械論整體觀邏輯思考時尚說藝術感市場調查生活設計以及人際關係。我一世人信仰手工業,到現在還是,冷冬,才會讓我擁有,可以好好過日子的幸福感。」滿滿的懷舊風,刮得人淚眼迷濛;月色編織的細節,讓人有機會將忽略的感覺喚回。 雖然她強調自己懷著俗擱有力的民間氣息,但其實她讀書人的樣貌深植我心,她的書評寫得極快極好(本書的〈動物誌〉便是最佳例子),影評也獨具觀點(本書的〈借物少女〉可見她游刃有餘)。她說:「讀書很美好,寫作對我很重要……閱讀的孤獨,換來寫作的寧靜,對人生,我不會再要求更多了。」這世界,沽名釣譽的人太多,靜靜做一件事的人太少。多年來,我之所以甘心守候夏樹的文字,是因為她的真誠打動了我。 除此之外,她也散發一些都會女子的生活習性,像張愛玲一般,喜愛糕點,尤其是綠豆糕:「泡一壺濃茶,案上放一碟綠豆糕,等我老了,一定也是這樣追憶逝水,吟一曲放浪人生,啜一口歲月綿長。」她也愛喝咖啡,愛在咖啡館寫作,她也關注時尚,懂得怎樣打扮的自己最美。 有趣的是,夏樹拜過月老,拜過後也沒想太多,只是把紅絲線貼身藏好,沒想到真靈!她澹然地說:「此後,一月一圓,月荒荒地老著。到底月老祠中我向月老求什麼呢?我想祂是許我了。」這時候我便想翻閱〈如晤〉,當時寫的與現在付梓的內容有一點點不同,坦白說(挾著老讀者的一絲任性)我鍾愛當時的版本,當時的語氣比較親暱比較撒嬌,年少時的書信情緣盡現,我甚至能揣想收信寄信的夏樹身影,小小個子,被陽光拉得長長的牽掛。 這是一本非常夏樹完全夏樹的書。講完家族和成長過程之後,進入社工階段,在日日看老人的辛苦工作中,她的心逐漸超齡,她體會得比同齡人多太多:「我相信每個老人到最後都會面臨這樣的輕與重。沒什麼可以失去的痛,日日夜夜孤獨老去的寂寞,是會讓人一點一點崩潰瓦解的。」像她這樣的女子,你不要跟她爭,她因與世無爭而強大,她的淚水比微笑更志氣,她的微笑比淚水更刻骨銘心。 侯孝賢導演如此詮釋《最好的時光》:「最好,不是因為最好所以我們眷戀不已,而是倒過來,是因為永遠失落了,我們只能用懷念召喚它們,所以才成為最好。」而夏樹說:「最壞的時候浮想聯翩著最好的時光,老人、老街、老樹、老房子、老社區、老故事,越是黑暗,底層的珍珠才會閃著動人的光。」 我倒是想起了,麵茶老伯的長嘴茶壺應該就是我心中最初的魔法壺,他高高舉起,將熱水沖入碗中,時間之流迴旋迴旋……夏樹的文字正是這樣稠稠暖暖、焦焦香香、如膏如脂,猶如我思念的味道。 人生在世,難免懷念,難免放不下某些東西。說故事的她,很懂。 你千萬不要錯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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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