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7/04/12 10:19:35瀏覽849|回應1|推薦15 | |
回憶錄之難,難在於以文字重返現場時,經歷過的一切將於字裡行間復活,記憶的重量落在手心,從掌紋回溯,何等遙遠也如此靠近。年輕的剪影壓縮於舊日航道,搭乘星星頭等艙,隱於無邊無際的宇宙,逐漸年老的靈魂用浩瀚的沉默問起,在第幾段第幾行轉身的呢?
在生命轉彎的地方勇敢,在無法預知的旅途堅強,日子一頁頁,釋放細節彷彿知性的彙整,也像是一次盛情的訴說。陳芳明的地圖、手錶、背包顯然以詩打底,那份激情浪漫也屬於革命意識。
《革命與詩》除了自序外,共收二十三篇,以〈詩的湖泊〉始,停頓於〈在梭羅墓前〉,而梭羅筆下的華爾騰湖,堪稱為文學世界第一湖。
湖是大地的藍眼睛,澄明如鏡。若有鳥群撲翅,湖面泛起漣漪,必然是自然界傳遞的訊息,波紋與林蔭相互提醒:是時候了。
是時候了。陳芳明的那些年,裝幀成一本時間之書,而我的此刻,雪落無聲的窗前,閱讀這本書,感覺西雅圖的星光對照波士頓的夜晚,冬天的詩行從沙漏流瀉,我倒轉它,從二○一七年退回七○和八○年代。
集滿文字的行李箱拉我走入歷史時差,在我吃乖乖、喝果汁牛奶的歲月,一柄利刃切開台灣的心臟,多少年輕人的理想在血光中枯萎,當時幼年的我,看出去的世界很明亮,那是因為背景一片闃黑的緣故。
秉持史家對時間的敏感度,陳芳明對政治與文學做了通透的剖析,標示自己的位置,或者說看見自己的座標,彼時背離文學的心,充滿悲壯與淒涼。如同切格瓦拉放棄醫學院學位,組織游擊隊發起革命,陳芳明放棄歷史博士學位,投入海外運動。身為高級知識份子,他們都重視活著的意義和價值,生命的強韌度不同於以往,對於人性,理解得更多,悲憫得更多。
一段不可思議的旅程,深入雕刻生命,所遇見的人與事,成為密實的經緯線。最痛苦處,最是燦爛處,最傷心處,最是迴旋處。
身為人權工作者,美麗島事件和林宅血案後,正值壯年期的陳芳明無法保持沉默,他認清當權者的醜惡行為,在心碎絕望之中,離開計畫裡那條平靜安全的道路,而改走崎嶇艱難的路徑。這一走,造成多年流亡海外的境地,思鄉而不能回鄉,異鄉人的心情如覆雪的荒原。
他的第一場雪伴隨思想的轉向,二二八事件的真相使他顫慄,長期被餵食的史實並非真實,而是威權者操弄的馬賽克。
我不禁回想自己的第一場雪,應該是二○○五年。當時抵達波士頓不久,便遇上暴風雪,雪後放晴,艷陽下的白雪呈現純潔的樣貌,遠處有一個人穿紅色外套,在雪地緩緩獨行,我立刻提筆寫詩:「枯樹釋放所有葉子/還它們一季自由//雪,無聲落下/覆蓋枯枝的傷口//整個世界成為銀白色澤/積聚離別的憂傷/融化隱密的歡愉//成排腳印踩向天空/霜凍的舞步仍有微醺的詩意//誰悄悄於雪地置入思念的標點?/白茫茫天地中/開成一朵燃燒的紅顏」。彼時的心境或可說是異鄉驚豔,離開家鄉的舒適圈,置身於全然陌生的國度,所見所聞仍處於待開發階段,詩卻比我走得快一些,早一步抵達鄉愁。
而當年在華盛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陳芳明常與同學在面湖的餐廳窗口討論詩。在對越戰不甚瞭解的狀態下,他寫詩,寫下滿懷悲憤,等意識到被騙了之後,個人的心靈史重新建構,在撕毀與崩潰之間,是巨震的波浪。
留學生涯不若想像中輕鬆,如果有家庭,生活的壓力比一般學生來得沉重。在擔任油漆工時,他感觸良多:「因為接受歷史教育,對於時間的速度特別敏感。面對這幢老屋,也情不自禁回首遙望自己的成長過程。兩條不同的時間軸線,終於在我人生的困頓點交會。」接著想:「是怎樣的命運安排我在這裡工作?幻影中,彷彿看見孤獨的自己。有生以來,驚覺自己開始嘗到浪跡的滋味。從故鄉的土地連根拔起,在遠天異域飄盪,心靈從來沒有停泊的時刻。」
關於飄盪之言,於我心有戚戚焉。遠離家鄉十二載,我仍常在異國街道思及童年場景。那些忽忽入懷的情緒,像墨水滴落宣紙上,一下子便暈染開來。
對於陳芳明來說,海外關鍵的一堂課,便是心靈重塑,其中一個重要意象是親眼看見鮭魚返鄉。在鮭魚的最後一哩路,體會生命規律之殘酷:「牠們回鄉的決心是何等強悍,粗礪的砂石,鷹隼的窺視,漁人的攔截,都無法使牠們的返鄉願望削弱絲毫。望鄉,就是瞭望牠們的來生。那是不可預知的另一次生命,但是鮭魚因此甘心而死。」在某種程度上,這隱喻了他的回歸,以及逆流而上的命運,唯有詩最能詮釋那份心痛的領悟,他寫下:「雪,落在國界的那邊…/我踽踽不敢回首/此去,我赴的是白茫茫的約/舉步過關/如舉棋越過楚河/雪花片片迎來/似我當年初嚐人間的苦澀/抬頭放眼望去,寒氣襲人/但見白雪湧路/照映我的人生:美麗而艱難」。
這美麗而艱難的人生,不是偶然或註定所能定義的,只知受某種引力導向看不見終點的軸線,那樣的存在是美的。生命的錯過顯然伴隨著相遇,眼前風景是千幀萬幀瞬間定格的印象,當時能站在同一層面的人,所居的時間轉速必然相似,世界之大,一群人剛好看見彼此,一起做了一些花與書、泥濘與飛翔,那些無與倫比豐沛的事。
就像閱讀,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同框。茫茫書海,能捧在手心的緣如此難得!陳芳明在探索知識的階段,精讀許多好書,其中,魯迅的書開啟閱讀左派經典的歷程,毛澤東則是他正式進入左派閱讀的墊腳石。他進一步解釋:「如果沒有接觸英國史,或許無法到達自由主義;如果沒有鑽研俄國史,大概也沒有機會銜接社會主義。」又言:「如果沒有涉獵愛爾蘭史,也許不可能到達西方現代主義運動。如果沒有選修俄國革命史,我或無知於歐洲的左翼思想。」更不用說里爾克、葉慈、芥川龍之介、古崎潤一郎、太宰治、北原北萩、松本清張、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楊牧、洛夫、余光中、陳映真、彭明敏、瞿秋白……知識從不吝於餽贈機會,能讀出精髓的人擁有福氣滿溢的磁場。
告別學術生涯的陳芳明,與許信良一起創辦海外的《美麗島週報》,不僅住家遷徙到洛杉磯,心彷彿也遷徙至未知的遠方,仍在原地的華盛頓湖蓄滿記憶,為他留下喜悅與悲傷的證據。
之後,他為了掩飾真實身分,取了三十多個筆名,後來固定用三個筆名,分別撰寫政論、歷史、文學。批判反抗之餘,也不排拒感性思維,他確定:「革命與詩,是我的孿生胎兒,並行不悖。我憤怒時,訴諸批判性的思考。我寂寞時,則向詩行索取慰藉。我是左翼思考者,也是自由主義著。我是批判論者,當然也是抒情主義者。」書寫,重劃他的生命版圖,情緒是量尺,發表是延長線,在天涯海角隆起精神城堡。
一九八○年十二月,約翰.藍儂在寓所前遭人槍殺,陳芳明回顧接觸披頭四音樂的青春年代,釋放敏銳纖細的特質,聆聽〈Imagine〉:「他以顫慄的歌聲傳達這樣的信息,如果沒有國家、宗教、戰爭,整個世界就可以獲得和平。他的夢想,大概也是屬於我的。」
想起多年前的四月天,我曾造訪紐約中央公園的草莓園,在那個小廣場,有一個馬賽克磁磚鑲成的圓形圖案,中央拼出〈IMAGINE〉,字樣上方有一個草莓,草莓上有約翰‧藍儂的縮寫:JL。歌詞中重複段落如此描述:「You may say I'm a dreamer/But I'm not the only one/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陳芳明便是服膺並回應此夢想之人。
書中還提到聖塔摩尼卡,藉以帶出與父母的心靈交流。前年暑假我恰巧在那裡欣賞夕陽,長長的碼頭彷彿綿延的鄉愁,走到盡頭會看見什麼呢?我望著前方虛無的一小點,想著。
有時不免想著世間種種,必然有光也有暗。光的層次,暗的層次,不會每次都一樣。彩霞也是如此,這一束紅與那一束紅,可能亮幾階,可能灰幾階,交揉晚天一片生動的髮流。
人與人之間亦如是。一班車的人,上車下車不會都在相同站牌,有幸的在起站和迄站相伴,不巧的區區一兩站便分道揚鑣,微妙的細節迸開了曲折。
漂流在陌生土地,陳芳明有時也會自問:「我是不是輸掉了一生,再也不可能挽回。所謂意志,其實是相當抽象,有時非常頑強,有時又變得脆弱。」
可不可以這樣說呢?如果想擺脫喧嘩,便到湖畔去,看藍天在水中梳洗,看樹影在水面長出皺紋。如果太過脆弱,便到湖畔去,讓深邃純淨的象徵強化思路,讓發光的絲綢反映真實。
終於,他來到華爾騰湖,也走到梭羅的墓前。梭羅在《湖濱散記》寫:「這不是我的夢,/用於裝飾一行詩;/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甚於我之生活在華爾騰。/我是它的圓石岸,/飄拂而過的風;/在我掌中的一握,/是它的水,它的沙,/而它的最深邃僻隱處/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
十年前的秋天我也曾散步於華爾騰湖畔,楓葉翩然墜落,每一片都像是梭羅的密語。我聽懂多少?記住多少呢?
一直以來,陳芳明以行動支持自己的思想,以書寫延展自己的詩想。「一輩子」從數據上來講很短,從文學上來看卻能地久天長。
回憶錄無疑是自我探索,昔日腳印與心境循著文字歸返,衝擊力並不比當年小。此前發生的事情,此後遭遇的事情,如果在時間軸上設一個原點,往前往後皆無窮遠,人的一生不過是其中一小段輝煌。若以文字拋光線段,曾經歷的快樂與痛楚如堅硬的顆粒,使其光滑,像鏡子反射神秘、理想與傷。
讀完書,周圍安靜無聲。夜晚的黑,被星星理解了,星軌的變化,被黑夜看見了。生活在他方,我竟這麼慢才體會,時間給的暗示。 |
|
(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