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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18 14:16:47瀏覽108|回應0|推薦0 | |
真正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6點多了,從一種上身前傾確保受傷部位安全的睡姿中痛醒,手術應該是在午夜左右的時候結束的吧,期間被搖醒幾次服用抗生素之類的抗菌藥品,整夜點滴與測量脈搏的儀器聲「滴滴滴滴」的未曾遠離耳邊提醒我是一個被照護的人,卻因為一直處於半昏迷的手術後狀態,所以也不能算是清醒。現在的天空是亮的嗎?手術成功了嗎?緩緩搖晃著頭試著感覺傷口回答自己的問題。世界好模糊,我的眼鏡在哪裡?如果因為找不到眼鏡而按了緊急按鈕請護士幫忙會不會被罵?為什麼對面的老頭整夜的呼吸困難卻在清晨的時候安靜了起來?我是怎麼從麻醉的昏迷中被叫回這個世界的?不能說話且虛弱的時候,問題似乎就特別多。
只記得睜開眼睛的時候世界很暗,眼角有沒被拭去的乾掉的淚痕,沙沙的挺扎眼,然後渾身發抖噁心想吐,被要求能不能自己從手術床移動到病床上的時候,只是不停的說不要拿走身上的毛毯,我會冷死。好不容易用盡力氣躺在病床上卻還是忍不住吐了,但長達30個小時的禁食讓我扶著痰盂也只能乾嘔,勉強吐出一些水漿,然後昏沉下去。再想辦法回憶起閉上眼與睜開眼之間的事情也是枉費,畢竟被吸入式麻醉藥給麻醉了,還有什麼意識的話應該就是跟在地獄受刑一般的感覺差不多,雖然我看不到,光是想到斷掉的骨頭要被接回去,喀擦喀擦的手術刀聲音就足夠讓我再昏迷一次了,而且電影漫畫看這麼多,手術進行的方式應該都是差不多的殘酷,但術後被喚醒的那一瞬間卻是想忘也忘不掉。 猛然睜開,就是對那時意識的最大解釋了,彷彿心跳呼吸跟血液都在猛然睜開的那一瞬間重新運作起來了,一種極大的衝力把我從無盡的昏迷裡趕出去,也許是因為手術檯上的燈光特別亮,只感覺醒來以前的世界好亮,亮到睜不開眼,亮到什麼都看不見,包括自己也消失在亮光裡了,陡然回到黑暗的真實世界裡,雖然伴隨著冷顫與模糊的視野,但被黑暗壟罩的那一瞬間卻感覺十分安心,像是被一張不透光的柔軟的棉布給輕輕的包覆著,緊繃的神經也漸漸的舒緩,原來黑暗也不全然是駭人的,黑也有張開保護網的一面,承接了我在絕對的光亮下無法負荷的窒息感並換以均勻的鼾息聲。 被送進醫院是約莫兩天前的事,扭曲的下巴是治療重點。 兩天前晚餐後回家路上,被一群兇惡的青少年毫無來由的突然衝出來砸雞蛋丟木頭挑釁,而無法成沉住氣的我,向他們衝去張牙舞爪的想要對付他們,此舉不但沒有嚇走他們,反而激起他們的興致,持續的朝我做更激進的挑釁行為,我再衝上前的時候他們一溜煙的跑得更遠了,只剩下一個約莫10歲看似無辜的小鬼來不及逃走,我一看是個小鬼頓時卸下心房,出於從小就喜歡小孩子的心理,甚至出手摸了摸他的頭,他雙手一攤站在我身旁說他甚麼都沒做。然正在我轉向其他人作勸說的時候,慘劇發生了。 冷不防的我的左邊下顎被那個看似「無辜」的小孩揮了一拳,我連他哪隻手揮的拳都沒看見下巴就「啪!」的一聲歪向另一邊了,嘴巴裡的血像堵塞的水管一樣的一陣陣的吐出,嘴巴張開不行合起來也不行,卡在中間,意外發生之迅速讓我措手不及,一瞬間中國功夫電影的各個英雄好漢的形象像燭火被風吹過一樣一一熄滅,看功夫電影長大跟會功夫完全是兩回事,我在大白天的路中央,捧著滿嘴鮮血眼睜睜的看一夥惡徒連跳帶笑的跑走,直到這時才有鄰居出面相救,打電話叫警察(這點則跟電影相似,警察總在事後出現)和救護車。 在車上先是被警察詢問了30分鐘後又被救護人員詢問了20分鐘才開往醫院,第一次坐救護車,沒有點滴沒有急救病床沒有鈴聲呼嘯街頭的排場,只有我捧著自己的下巴,腦中一片空白,空白了五分鐘左右就到了醫院,雖然不是第一次進醫院,但卻是第一次進英國的醫院。走道的空氣散發與牆上顏色一樣氣息--蒼白冷淡。泛黃的燈光摻著白燈,投射到等待急救的人們眼中只是一雙雙無助疲憊的瞳孔。不知道哪來的一句話--「病人們都在等待救贖而醫生與護士卻只也是人類」突然跑到我空白的腦海裡。急救站很大,然而等待區的病人卻遠比醫生和護士來的多,因此診療室反而多了一種蒼涼的空曠感,也許是公立醫院吧,有限的醫療資源是需要排隊來得到的,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急需獲救,也因此每個人都得付出時間來等待,我選了角落一張椅子坐下。 比較困擾的是一旦坐下了,就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突出,有人手臂掛著不能動,有人眼睛流血,有人渾身瘀青,有的人是局部擦傷,他們都跟我一樣不完整,而剛才被救護車載過來排場不再,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何時輪到自己的恐慌感油然生起,數次詢問護士,得到的回答都是排隊等候,「我的下巴可是斷掉了阿,很嚴重的阿怎麼叫我一直等呢?」心中反覆吶喊著,但醫院實在是一個冷酷的地方,下巴斷裂也必須排在耳朵擦傷的人後面,或著所謂的醫療平等才是讓我更覺冷酷的所在? 拜現代醫療進步及整形風行之賜,即使我的下巴斷了也從來沒有想過不能復原,只是覺得運氣很差,好好的重回英國想找份工作,結果還得受痛苦並停止找工作因為即使有面試機會,那腫得比月圓還圓的臉,不但見不得人,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平時只稱堪用的英文就更顯拙劣可笑,想想受了傷不擔心會不會好反而一直抱怨時間被浪費掉,我的心理似乎有點扭曲了,古代人如果下巴斷掉即便被勉強接回去也是一直用一個歪掉的臉過之後的人生吧,那歪掉的臉的人生方向也許從此就像大馬路旁的岔路一樣,轉進去就再也跟原本的方向無緣。 難道我的人生就能夠因為斷骨被接起來而回到原本的大道上嗎?可笑的是即使下巴沒有受傷,原本也看不出我走的所謂的大馬路在哪裡,原本的生活早就已經處於對未來模糊不清的迷霧裡,受傷也不過是拉長像等待原本就不知何時到站的公車的時間罷,又或者,我是身處於一片汪洋之中,即使被鯊魚攻擊也還是在海上漫無目的的漂流著,沒有大道沒有岔路,到哪都是陷在深深水壓中,被社會的洋流給推著走,唯一的不同是帶著傷口與否。 總之在我真正受到緊急治療之前一共有三個護士兩個醫生和一個X光放射師詢問過我的狀況,當然他們都抱以憐憫的眼神看著我,然後跟我說一切都會沒事的,但是對於一個說話困難下巴疑似(當時還沒照X光確認)斷掉的我,連續說六次意外發生的來龍去脈實在是到達就算不用住院也已經虛弱到不住院不行的階段了,終於在等候3個多小時將近晚間11點以及X光的確認下,第三位醫師跟我說,要幫我先固定下巴及止血,但是因為我的下巴錯置的十分嚴重,並且有兩個斷裂點一個在左邊一個在中間,手術不方便,要明天在進行,所以先做緊急措施,並安置我到病房91號。 雖然受傷的地方是下顎不是四肢,院方還是堅持由一名看護推著我坐在輪椅,緩步的朝向病房前進,從來沒做過輪椅,更別說被別人推著走了,心裡有那麼幾秒鐘想坐在輪椅上衝刺,但無奈下巴實在太痛,實際上連些微的震動都讓我痛不堪言。醫院很舊,也很大,在輪椅上忍不住左顧右盼,先是轉進長長的廊道,隨著破舊輪椅的運轉聲又過了幾道門,有的是手推的有的電子的,但清一色都掩蓋不住頻繁使用的斑駁痕跡,然後背向著被拉入電梯,上升。電梯門以極緩慢的速度關上,像是在保護病人一般的細心,又或許這是老舊化,跟不上年輕人的速度罷了。 出了電梯,又是一條彎曲的長廊,從1號病房到91號的交通時間是15分鐘左右,因為口腔持續的出血卻又無法隨時吐血,我不停的吞了四分之一小時的血入喉道,這算是輸血給自己嗎?嘴唇上已乾掉的血,像過期的唇膏死死的畫著整齊的唇線,皮鞋上的血漬也早已滲入皮裡變成暗紅的斑點,經過幾個小時的折騰我竟然還沒有因為失血過多而昏倒,不知道是因為失的血量還不夠多還是因為我喝自己的血真的有用? 終於躺上病床的時候,其實快要不能呼吸了整個喉頭都是濕黏黏的血液及唾液的糾纏,一口痰卡在中間,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勉強擠出來一些,卻一絲絲的掛在唇邊,好不容易用紙巾拭去,才淺淺的舒了口氣,整個活像個風中殘燭的老人。但當醫生著手處理我的傷口時,身體所承受那痛楚的能力卻又明顯的表現出只有體力旺盛青年才有的忍受度,人類還真是奇妙的生物,明明有脆弱到不行的傷口,可是為了復原卻可以強忍足以昏厥的痛,讓醫生專心的醫治,甚至還可以故作鎮定的握住醫生的手說:「請務必一起加油。」 那個晚上應該是這輩子最勇敢的一夜了(如果不是勇敢,至少是忍耐力最強的一夜),大概也是醫生挺難熬的一夜,因為她一直說這是他看過最為嚴重的傷口之一。急救手術檯上她一直說對不起,今天只能止血,並且暫時的將下巴扳回原狀,希望明天能夠盡快幫我動手術,但正因為是暫時的,其過程就無法用麻醉劑使我昏睡,而且麻醉劑也有規定的量,所以我就全程的以清醒意識面對,雖然一點都不好受,甚至可以說是劇痛,但心裡卻因閃過了關公刮骨療毒的畫面而為自己稍稍添增了一點勇氣。 開始的時候先是被迫張開了嘴巴,要知道這根本就是強人所難,因撞擊而錯置的顎關節早就停擺,更別說要自行移動已經斷掉的骨頭了,但是不張開嘴巴怎麼處置下巴?撐起全身的力氣,我張開嘴給醫生查看。醫生說口腔內都是血必須先吸除,血跟痰妨礙了視野,不好處理。那些僵化的血跟痰也讓我多受了好多折磨,卡在喉頭的痰吸不到,要吐就要閉上嘴巴,不吐就要噎到然後不能呼吸,來來回回的對殘破的下巴開開關關才終於可以完成吐痰清理喉頭的步驟,並開始進行最痛苦的部分。當然也是有打麻針,但是那劑量跟痛苦的程度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拔牙使用的劑量跟移動骨頭的劑量自然是不能比較了。 起先是只有我跟醫生兩個人,但不知怎麼的,原本在外頭等候的好友以及女友也都坐進來了,然後因為需要一個人扶著撥回原位的斷骨,我身邊又多了一位護士。觀眾跟助手都到齊了,開始行刑。她扳動骨頭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的兩手緊抓住躺椅,希望能藉由完全的出力來減低痛苦,但雙腳卻止不住的抽動,迷濛裡可以感受到好友用他的大手握住我的腳,不知怎麼的竟然可以安定我。理想中是一次就固定完成,但實際上卻因為喉頭的痰滑動使我不得不中斷兩次然後再繼續,每一次的再固定我都可以聽到骨頭在口腔裡移動的聲音,心跳加速和冷汗散發的聲音,是折磨與拯救重疊的聲音,我既害怕又期待的聲音。 期間女友早已泣不成聲,別過臉無法看著我,可我卻忍不住不發出聲音,他們說我好勇敢都沒有尖叫,只是「啊!啊!啊」的低吼著,我是不知道怎麼尖叫,「啊!啊!啊」已經是我對痛苦最大的釋放了,當然我也緊緊的閉上眼努力的想熬過這口腔裡的風暴,破洞的口腔與斷裂的下巴造成的暴風在那夜已經太多,我快無法承受。然而風暴不會結束只是暫停,在醫生好不容易纏好鐵線固定我的下巴之後,我早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太多的痛苦造成了我短暫的無痛楚,學理上聽說是身體自我防衛機制的運作下的逃避,讓身體遁逃到一個沒有知覺的場所遠比持續的被痛苦刺激著來的緩和。 處理的途中因為臨時手術室的工具不足,醫生只好停下來手術去尋找工具,對於這空檔休息,我一點兒也沒有休息到,反倒是那些麻痺了的苦痛一股腦的全湧上來,那些像被尖錐不停突刺的痛,像被鐵鎚猛敲的震痛都瞬間的從牙床齒間鑽入心窩,幾乎是痛到失去了意識,只剩雙眼空洞的張開著任憑痛苦在身體蔓延,終於等到護士醫生再度到齊完成手術的時候,耳邊已經像是因為灌入過多的嘈雜而轟隆隆的什麼也聽不見般的麻木而什麼也無法回應了,張大嘴巴等待「手術」或「心跳」誰先停止,我便活過來或是永遠睡去。 將近午夜時分,我重新回到病床上,脫離的骨頭以及牙齒總算是暫時的固定住,服了幾顆止痛藥並插上注射營養的點滴,現在開始到完整的手術結束以前,不能吃或喝任何東西,包括水也不行,護士叮囑後便去檢查其他病人,好友以及女友也在醫院的管制下回家,漫長的一夜到此似乎終於把孤獨請出來陪伴我了。上身前傾後背靠三個枕頭,一身醫院裝扮,我為了抗拒不停襲來的孤獨感只能不停的打量這間病房來轉移注意力。 嚴格說來這間病房91像是個大川堂,從推開病房的門直進,先是經過兩間病人專用廁所,兩側便是急診間以及護理站,再往前左手邊就是我的病床所在,床的左邊是可以全開的雙把推門,右邊也是一樣的門,過了右邊的門似乎還有很多的病床像我這間一樣的左右各兩床的擺置的房間,我的對面是一個呼吸、喘氣跟鼾聲都混濁在一起的老人,身體十分虛弱乾枯的蜷在病床中央,僅以一條毛毯裹著那在我看起來十分弱小的軀體,並隨著點滴的機械聲維持睡眠,也不知道他是睡了沒有,如果是無語的癱躺在床上,那麼他胸中那口一直無法順暢呼出的氣應該就更加的沉重鬱悶了吧。 右邊的病床似乎躺著醫院裡的工作者或是醫學院的老師一類的人,輕鬆的哼著歌並與護士打招呼,感覺沒有我這種新進的病患的不安,也不像是我對面的老人那種長住般的死寂,但因為簾子都是拉上的所以看不到他的狀況。斜對面的病床則是空的,也許是剛出院,也許是轉院,也許是剛離開人世,空著的病床少了幾分肯定的哀愁或是希望,卻添了許多分惆悵以及唏噓,空蕩蕩的鋪平平整整的乾淨病床,總是多多少少的為來來去去的病患擔下了些許的不確定的希望以及絕望。 病房內裝十分樸素,白色的病床與牆、淡綠色的簾子、洗石子的地板和古老建築才看得到的歌德教堂式那挑高到不行的天花板,雖然我看不到自己這一面的牆,但從對面的裝飾,可以想見兩側的牆上均鑲有木製十字型窗櫺的窗戶。看過一則報導說玻璃其實是液體,其厚度會隨著時間過去而呈現被重力影響的上薄下寬的狀態,而在中古時期的玻璃的密度比起現今的又稀薄,因此才需要十字般的窗櫺來限制整片玻璃向下滑過快的缺陷,不知道牆上的玻璃還是古老的那一片嗎,還需要十字窗櫺的支撐嗎? 一想到以後我的下巴也會裝上一些金屬來支撐下巴的日常生活,再也不是純粹的骨頭與骨頭間的連接,花時間去思考窗戶的歷史反而讓自己陷入了成為不良品的寂寞裡。 正如尼采說的:「失敗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受傷的平民也沒有選病房的權利,住院不是進電影院還可以選位置,分到了哪邊就是哪邊,而我這裡沒有哭嚎的病人也沒有做噩夢的病人,也暫時沒有死亡氣息的病人,也許算是不錯的位置吧。但醫院終究是不快樂的,不管護士再漂亮再親切,受傷的病體所散發出的難過氣息依舊重重的攀附在醫院的每個廊柱上,所有的微笑都被覆上一抹同情,所有的堅強都鑿有明顯的脆弱的孔,黑夜無法掩蓋,白晝也無法驅散,那退去自我防衛機制又讓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痛苦又在全身竄流了,距離止痛藥效發作還有十五分鐘。 半夢半醒,護士的例行檢查,鄰近病床上病人翻身或呼吸或是自己因為保護傷口而僵硬發麻的身體都不停的將我從夢中帶回來,也罷!夢裡的我也似乎因為在掙扎什麼而不安的流著冷汗,極為糟糕的一夜,夢裡跟現實中都得不到安穩。勉強用手撐起身子從旁邊的桌上抓著手機看了一下,凌晨4點多,一封女友傳來的簡訊,希望我加油,她明天一早就會把盥洗衣物跟我要求的紙筆帶來,並祝我有個好夢。原來距離那緊急救護才過了4個多小時,便翻來覆去的醒來了。 雖然說無法進食或喝水,但還是會想上廁所,闔上眼的時候會跟自己說做了夢就不會尿急了,但其實不排尿我是完全無法入睡的,受傷前如此,受傷後也不會因此而改變,同樣是上廁所,插著兩管點滴跟綁著心跳脈博儀器管線,並且持續承受口腔汨汨的出血與下巴無限疼痛去上廁所卻是無比的艱難。即使已經穿上病人專用服,開襠又沒有拉鍊,短短的如廁之路卻依然遙不可及。緩慢的從床上做起,小心翼翼拔掉儀器插頭,然後將電線纏好,一邊拉著點滴一邊扶著殘破的身體,直到站在馬桶前才發現最困難的不是走過來,而是尿出來,可能因為太痛以及太虛弱,我居然連擠出尿液的力量都不夠了,彷彿是站崗般的站著,時間進入永恆的停止,站得累了只好坐在馬桶上,終於坐了一陣子,小小的顫抖,解手成功。重新躺回時居然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上個廁所還真費功!遠處護士為了打起精神不停的以聊天打發因值班而輪到的另一個漫漫長夜,喘吁吁的我聽著她們咕嚕咕嚕的北約客腔恍惚間又一次昏睡過去。 夢想中完美的起床方式應該是被太陽暖暖的從腳邊曬到髮梢,清脆的鳥叫聲伴著早晨的微風吹進房裡,然後舒服的伸懶腰打呵欠,微笑,迎接自己的新的一天。醫院的早晨一點都不是如此,6點多被叫起來量血壓,耳溫,然後7點多醫師大批的湧進,就像日劇的醫院橋段,總醫師帶著主治醫師跟著一群實習醫師做巡察,一位一位的由主治醫師解釋病情在由總醫師檢查,實習醫師們便忙著記筆記,病人是需要被照護的個體也是最佳的題材,輪到我的時候一個醫生接著一個醫生的重複著說我的傷口有多嚴重多可怕,然後總醫生說我已經排在手術名單內了,會盡快讓我在今天完成手術,如果急救的病患沒有太多的話。我想著難道因為我可以忍耐傷痛,神智清醒就不用急救了嗎? 你們一群人裡面有多少人斷過骨頭,更別說下巴了,不能張開不能咬合也是很緊急的吧,但無奈我只是個公立醫院的病人,平等是我最大的權利以及義務。 9點多女友趕來,給我紙筆以及眼鏡,下巴都斷掉了戴隱形眼鏡也不會變得比較好看,有人在旁邊陪著,即使狀況一點都不值得安慰,心情也會莫名的好起來,她握著我插著點滴管的右手,不發一語的坐在我旁邊,哭了。哭吧,我說:「是我的不成熟造成了傷害,也連累你的心受傷,哭出來對你比較好。」眼淚滴在我手上,我的眼眶也跟著發熱,受傷的人情緒比較豐富吧,雖然我常常因為電影而感動落淚,但人心的關懷卻讓受傷的我更無法克制淚腺的運作,我拿起紙筆零散的跟她對話來止住我即將落下的眼淚,有了紙筆,就不用一直說話,也可以讓下巴多休息,然而已經傷成這樣的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殷殷期盼著手術的到來,但護士只是一次次的來量血壓,注射抗生素,並且說抱歉他無法告訴我甚麼時候進手術房,因為需要急救的瀕死的人一直趕到,只好把我順延。住院的最大發現就是,受傷的需要醫生的人還真多,平常在外面的時候會覺得受傷的人很不常有,走在街上的都是正常的人,偶而遇到看似病人的人就會擱在心裡久久,醫院實在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接納缺陷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外觀愈是正常的人愈是叫人起疑,除了醫護人員及訪客以外,任何穿著病人制服的人的身體都應該要有某種程度的損傷,斷手斷腳或是外傷纏身是這個世界的通行證,倘若有沒有任何外傷卻穿著病服的人,那他絕對是有更嚴重的內傷,令人同情。醫院裡也很習慣看到身體連接著醫療儀器的半自主人,外面世界的不正常,在這裡都極為完美,但什麼是完美的?完美的就是好的嗎? 人都是有缺陷的,有些是可以在醫院改善,有些則是到哪都無法改變,而也許重點不在與好與不好,醫院只是扮演一個將脫離社會軌道的個體推送回被個體所習慣的軌道上的推手,一個維持牛頓運動定律和諧運作於社會的力量,如此而已。 好友在下午趕來,一見面就說:「你的臉好腫,一點也不帥了」,跟女友說的完全相反,當然嘲笑我也是好友的關懷方式,我們彼此都知道,他努力的讓我開心,還跟我說也許醫生會順便矯正你的厚道,之後會更帥氣喔,我也有想過,但明著說出來卻異常好笑,一笑我就痛,痛也止不住笑容,又痛又笑的我的心情漸漸的舒展開來,當脆弱的時候,尤其是下巴斷掉的時候,能夠安撫起伏不定的心情的果真只有牽絆的情感,友情、愛情、親情。 友情與愛情是要努力獲得的,得到之後要珍惜,在一些需要以及被需要的時候,像是現在,就會看到他們的光芒在照亮我因傷而黯沉的心。而親情卻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堅固到有時候會忘記家人有多麼重要,常常在遠離他們的時候才想起,距離讓人產生思念,思念則讓人難過,難過著失去珍惜的時光。但在一些時刻,親情是讓人驚懼的,譬如說我到現在還不敢通知遠在台灣的家人,不敢看到母親崩潰的樣子,不願看到父親一面教誨一面懊惱的神情,也不忍看到弟弟慌張的模樣,他們對我的關愛有多深,我就越不敢讓他們知道我的痛,不敢讓他們傷心。 隔壁的病床在我第6次量血壓的時候空出來了,將出院的鄰居原來是個40多歲的男人,出院前還特地洗了個澡,跟護士一一說再見,還聽到他很快要回去教書了,不能讓老婆大人生氣之類云云的話,真好,康復了。對面的老先生吃過晚餐後護士拿了一份表格給他填,從護士大聲的在他耳邊解釋可以知道是轉去老人療養院的通知書,而且他也填過不只一次了,老人聽懂了,揮揮手表示知道,努力的擠出聲音回答,那游絲般的回應還來不及傳到我耳裡就消散的無影無蹤,斜對面的病床依舊空著,整間病室到了黃昏只剩下我還沒有被宣判結果,我還在等待手術房空出來。 英國春天的日照時間很長,到了晚間八點還是很亮,在這間病房裡看不到夕陽,但是從窗外的光影改變可以知道時間在我暫時不能靠近的外面世界,依舊自然且不留情的自顧自的走著。多情應笑我,總以為多思考一點就可以多了解時間一些,就可以跟著這同樣被社會制度規範成一天只有24小時的毫無形體卻的確實際存在的滴答聲交個朋友,人吶,還是少跟時間打交道,最後失落的還是自己,天空漸漸昏黃。 朋友在晚餐時間回去以後又只剩我一個人了,24小時以前才剛跟女友吃完晚餐、約完會,開心的準備迎接夕陽,24小時以後,我默默的送過看不到的夕陽,一天一夜沒有吃喝任何東西,幸好那天晚餐吃得好,地中海的菜色量大份足又美味,多少肚裡的油水還不致於讓我捱不下去,終於在9點多的時候護士通知我,手術室終於空下了,十分鐘會進去,要知道,英國人的十分鐘,跟台北時間的三十分鐘一樣長,但至少是等到了。進去以前,醫生出現向我說明等會兒手術是將如何進行。 「Pray for me, please.」我傳簡訊通知知道我受傷的朋友為我祈禱,自私脆弱的人類啊,受傷無助的時候就會想祈禱,偏偏平常的我卻無任何宗教信仰,道教佛教基督教回教印度教,天上眾神佛,需要的時候我才向你們求救,是不是很不虔誠?是不是沒有意義?也不知道幫我祈禱的朋友向哪個宗教權威祝禱,我問基督徒以及信奉佛教朋友:「上帝或佛陀會對無故遭殃的我和出手傷人的少年各做出什麼樣的解釋?」他們回我:「基督教會希望我畫十字請求上帝寬恕少年;佛教會渡化我,跟我說因緣涅槃,命中注定有一劫的話不是在此時不是在下巴的話,也會在之後的某一時地發生在我身上,還請虛心接納。」中國文人雅士則會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總之,已經發生的只能概括承受,並以長長的未來好好休養,哪怕已經無法恢復完整的機能,也不要放棄,還是那句話,「為我祈禱」因為我即將被推入亮的睜不開眼的什麼都看不到的光裡進行治療。 首先會用吸入式麻醉讓你睡著,如此你因為受傷而無法張開的嘴巴才會放鬆自然打開,拆掉鐵線,斷裂的骨頭中間要插入一塊支撐物幫助骨頭癒合,之後便會永遠的跟隨著你,進出海關、上山下海、結婚生子,但卻不會腐化老去,肉身會消失,但支撐物不會腐敗,永遠不會。為了手術安全順利,左邊的臉頰上要開一個小洞,不要擔心,只是一個很小的疤,時間久的就會淡掉,開洞是為了方便手術鉗手術刀以及縫線順利的在你左臉頰以及口腔內來來去去的固定下巴,至於下巴中央的斷裂我們會用縫線固定,並且會在上下牙床鑽入四個螺絲,日後將用橡皮筋作固定用,以防下巴歪掉,你將不能咬東西,或張開嘴,或大笑或是打呵欠四至六個星期,當然也不能提重物,跑步或重量訓練,一切放鬆,因為身體一用力,下巴就會用力,不好,並記得定期刷牙並用漱口水保持口腔清潔避免二度感染,時候到了,麻煩你躺上手術床,開刀房已經準備妥當。 醫生的諄諄囑咐是引渡我的經文。 開刀房比想像中的還要遠,躺在手術床上被推著走的感覺還是不能適應,這種事還是不要太容易適應的好,護士推著點滴,另一個壯漢像搬運工似的小心翼翼推著我,穿過兩三個迴廊,進了電梯,上升,又是兩三個長廊,天哪,一個受傷的下巴到底要到何時才能真正的接受治療,將近三十個小時的等待也太過漫長了吧,最後在一扇像逃生門的入口停下來了,求生的時候來臨,手術房內瀰漫著肥皂清潔的香味,乾淨到有嚴肅的感覺,兩位全身被手術衣、口罩、手套(都是肥皂香香的味道)緊裹的醫生把我接手過去,他們隔著護目鏡看著我,對我說:「我們是你的手術團的成員。」 主刀醫生繼續說著:「請問有沒有對什麼藥物過敏?有沒有氣喘或呼吸困難的病症? 用藥的習慣?都沒有是嗎?很好,放輕鬆,我們要在你身上貼配置心電圖的貼布,前胸後背共4個,以便我們隨時掌握情況。請大口的就著氧氣罩呼吸,這些是純氧,為了麻醉順利使用的,放輕鬆,我們等會兒就讓你睡著,醒來後什麼事都結束了,來、請對這個面罩深呼吸,你會感覺到眼皮沉重,快張不開,然後就睡著了。」他的話真多,像是警察抓到犯人靠上手拷前的例行句子,長但是必要。 一種無法抗拒的強烈疲勞襲來,彷彿連呼吸也停止了一般的,閉上眼睛前我模糊的盯視著天花板上圓圓的照明燈逐漸失去意識,感受不到一絲絲有生命力的睡眠,我在另外一個次元裡,像紙張,像機械器具,或像家飾一般靜靜的平躺著,這裡沒有平常夜一般的黑,只有亮光,無數的光源從遠方投射過來,卻沒有太陽那般的溫暖,在冷冽的光線及手術刀的反光下,在眾目之下,安靜的無聲的我被縫補著,只有眼淚不住的流向臉的兩側。 醒來後就是現在了,清晨六點多。護士過來例行檢查我的血壓以及體溫,隨後又看看掛在我床沿的診斷表,回頭便又給我掛了一袋抗生素的點滴,微笑的她在換點滴袋的時候因為被一些管線纏住脫口說出:「oh sugar!」應該是因為護士的形象不能說:「oh shit!」所以才用sugar代替,畢竟對一個臉腫的跟豬頭一樣的病人換藥是完全沒有理由跟我說:「噢!蜜糖!的。」 早餐時間又來了,這次我終於可以吃些什麼,一小碗泡的軟爛的麥片牛奶與厚厚的一層白砂糖。我狼吞但無法如虎般的張口嚥食那一小碗的食物,闊別三十多個小時終於可以從嘴巴進食,但嘴巴張開的幅度實在有限,要奮力的將湯匙塞入口中,不能咀嚼,咕嚕的直接從喉頭吞下食物。即便如此,我還是吃的飛快,甚至還拜託護士再給我添第二碗,把握能吃瞬間,身體像是乾枯的海綿忽然汲取了水分,整個潤澤起來。 擦拭唇邊的牛奶漬才發現四分之三的下唇完全沒有感覺到食物殘渣掛留在上面,同時對於面紙的拂過也沒有平時應有的觸感,我用左手(沒有針管的那隻手)仔細的觸摸受傷的範圍,超過三分之二嘴巴下方的下巴也沒有任何痛楚,搔癢也沒有感覺。用力捏下唇及下巴想確認-失去觸感-的意義-麻-無止盡的麻,但不是像趴睡太久導致手臂痠麻的無法觸碰的麻,倒像隔著厚厚的氈毯撫摸自己的手,也像切菜時用手惦捏三層肥豬肉好下刀時的觸感,一種陌生的感覺,明明知道下巴正在被摸著,卻毫無平時貼近的熟悉感,陌生的接觸好像我在撫摸面具。 更別說接吻了,腦海裡閃過的是接吻的畫面呈現像是電視銀幕受到磁波干擾而模糊的影像,觸動欲望的開關失靈的話,身體還能感受多少親暱?失去部份知覺的唇與皮膚會不會成為我身體永遠不可挽回的落失?真正的成為了一個不完整的人了,看不到的世界聽說很暗,聽不到的世界聽說是被白雪覆蓋住一樣的窒息,而失去嗅覺味覺的世界也許不是完全的消失,但至少是單調的黑白,沒有香味或臭味,沒有好吃或難吃的食物,沒有辨別,沒有樂趣。那失去觸覺的人呢?失去觸覺的人是不准進入兒童遊樂場的小孩,但卻被強迫觀看那些歡快的兒童享受玩樂設施,可以期望可以眼紅可以很靠近的感受,但永遠不能加入,永遠被想像折磨。 我還在哀悼的身體某部分永恆的落失時,醫生已經過來為我複診。總醫師戴上手套深入我的嘴巴,要求我張開,閉上,問我這是不是正常的我的咬合狀態,因為厚道的咬合本來就不整齊,我想用被塞入醫師的手的嘴巴嗚嗚的想說:「應該要再厚道一點才對。」醫生說過一陣子就會好了,晚點再去照一張X光確認骨頭是否已完全接上,就目前狀況也沒有需要裝帶固定器的必要,那用電鑽鑽我4個螺絲孔時,說要帶固定器,是開我玩笑嗎?醫生又說:「記住千萬不要試著咀嚼,只能吃流質食物,給骨頭一些時間重建,千萬不要運動。」(再度像利刃一般刺穿朝向鬆垮邁進的肌肉)最後附註:「至於失去的觸感有3周到9個月的恢復期,要有耐心,然而也是有完全失去的可能性,畢竟知覺神經曾因為強烈碰撞而受到嚴重的壓迫及撕裂傷,總之,好好休養,保重。」 醫生專業平靜又略顯冷酷的叮嚀像龐大的低氣壓掠過,令人窒息般的覆在心頭久久不能散去,是啊!我只不過是眾多不幸的人之一,他們見過的悲慘事件可能比我吃過的漢堡還多(以後還能張開大嘴恣意的吃著漢堡嗎?),不帶情緒的告訴我麻木的唇與下巴也許是永久的創傷也沒有什麼好訝異的,而如果有一天我再度接吻了卻毫無感覺也是要自己默默擔下,平淡無味的吻有時候不一定肇因於逝去的情感,失去觸覺的唇也有同樣的無奈。 出院前2個小時,午餐時間,煮得極爛的番茄貝殼義大利麵跟一球草莓口味的冰淇淋和英式奶茶,味道不錯,可惜麵還是太硬。雖然花了跟對面的老人差不多的時間吞嚥,比起他永遠三餐都只有糊糊的一碗不知什麼的東西以及開水和吃不玩的藥,這餐還真是高檔。不久女友帶了換洗衣物給我,第一次看到手術後的我,她開心的笑了,她仔細端詳我的臉許久然後說雖然還是很腫但下巴已經可以跟人中和鼻頭連成一直線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好好的照顧你吧,強壯的你一定會很快的好起來的。 對面的老人接著徐徐得推著點滴在走廊來來回回,直到像是女兒的女性在她身旁出現跟護士打了招呼並填上幾份表格,才停下來開始打包,慢慢的,要轉入下一個養護所了。這時隔壁的病床推入了一個完全靠儀器維持生命的老先生,儘管呼吸都已吃力,老人還是奮力的比手畫腳希望醫護人員通知家裡,女友看著燈油將枯盡的隔壁病友,緊握著我的手說他好可憐,然後看著我彷彿是在說你還是幸運的,是的,我也是這麼想。 人比人總是會有個高下,跟無病無痛的的正常人比,我直覺的產生了逃避的念頭,跟全身插管的老人比,心情直接就好一些,人,看不慣別人好,然後喜歡在比較中當獲勝的一方,是自私的。尤其是剛動完手術,憐憫之心都還虛弱的藏在影子背後,我貪婪的只想復原,任何有助於我康復的,哪怕只是心理上跟別人比較後的勝利感,是有幫助的,就必須無情的吸收。 在拿了藥,兩大盒止痛藥、一盒藥效強、一盒藥效極強,除此之外沒了,預約了複診之後,我換上剛洗過的衣服,充滿洗衣精的香味,是外面的味道,小心穿上不讓衣服碰到傷口,並且將穿了兩天的病服摺好放在床上,我要出院了,頓時有種出獄的心情,不要回頭,一次的體驗已經足夠,朋友開車特地來接我,再見,病房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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