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又是晚自修了，陽明望了望窗外，月朗星稀，秋風習習，正是早退好時光，她晃了晃眼皮塔拉著的端端，嘴巴向教室後門一嘮，倆慣匪是熟途老馬，雷厲風行，駕輕就熟的往女廁旁缺口奔，跳下乾潭底後，端端癱了，還是陽明把她半拽半扶上了路面。

「要死啦？今天下午小七（體操隊隊長萬幼蓮）臉都青了，那個高低杠上的倒立，45度向後翻咱不是早已練成，為什麼在省教練面前出那麼大醜？要是換了小七，她是接不住的，準把你摔死！」陽明一路埋怨。

端端太累了，一個星期來董建良教練的「惡練」，她巴不得趴在草墊上長眠，這都是中午少了一餐惹的禍。回到宿舍，她是眼睛已經閉了才重重的摔在床延的，腿都沒跟著上半身上了床。她不是睡了，她是死了。

遠方傳來一陣模糊的馬頭琴聲，陽明摸下床把店門拉開半尺來寬的一扇，琴聲一下清晰了，她興奮的搖動端端，死了的人是雷打都不醒的，端端的魂魄剛才在半路上早已隨她心中沉重蒼涼的馬頭琴聲到了呼侖貝爾大草原，此時此刻，她正開心的飄，這裡沒有飢餓，沒有令人臉紅耳赤的檢討。她不要回去了……

住樓上的業主兼同班榮芳。同宿舍衙治、秀媚和樹影晚自修後回來，她們看見店門反常，認為有賊進屋，當然是男子漢兼業主要沖鋒陷陣，他連拍了幾下胸脯，握著從筆袋裡掏出來削鉛筆小刀，月光下晃著寒光，三個女娃瞪著六隻龍眼目，女同志面前絕不能漏氣（顯弱）！可是鬚眉並沒有如心中宏願賽過巾幗。他兩腿不爭氣的彈三弦………行動怎麼努力都沒能跟上「方口豪邁」！

還是大姐大衙治英雄虎膽。她兩手推著小學弟的肩，命令兩個小學妹緊跟著，這位石小（石獅中心小學）的保送生一反班幹部的穩重，他要讓 「賊」見識氣沖斗牛，把金兀朮喝下馬！關健是得在三位女同志面前顕排顕排房東的鐵肩膀。

隨著喝聲，一腳踢開店門，藉著窗外月光，他看見睡店面床上的兩個人，倚天劍出鞘，氣吞山河！英雄必須有用武之地！他出盡從娘胎裡帶來的蠻力，一手抓住睡外床的倒楣蛋辮子，燈啪的一聲亮了，端端被這一提，倒是坐了起來，明晃晃的小刀抵在脖子邊，她只半眯眼看了四週，眼睛又閉上了。她可捨不得她的風吹草地見牛羊……….

陽明圈臂一擁，把她輕滑躺下，滿腔階級仇的喊：「都蒼蠅戴龍眼殼啦？（蓋頭蓋面）把皮都給我蹦厚！天亮讓你們通通吃鹹蛋配酒（死囚最後一餐）___穩死！」

烏狗兄被陽明炮轟了金門，頓時英雄氣短，三個女同志覺得像喝一粒田螺煮九碗湯（無味），夾著尾巴灰溜溜的上樓去了。他們不想做王朗，被孔明（陽明）活活罵死！

隔天一早，陽明問端端：「喂！睏仙，可記得昨晚啥事？」

睡了一夜，端端又生猛了：「就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日本鬼子摸黑貓腰鬼祟進村，後面還跟著三個女漢奸！」說著瞟向大姐大她們三個。

三個女娃一個餓虎撲羊。邊呵邊笑罵：「看妳倆還敢罵人不帶髒字！」

十一。

初一年一班是全班（天下）烏鴉一樣黑，只有班長王美霞，是隻白烏鴉，嚴格的說，她就是初一唯一的金鳳凰。王長官覺悟高，「要進步」這三個字是她滾瓜爛熟的，已經長在她的舌頭上，只要一開口就像白蓮花在唇間即刻盛開，不必等到小組學習裝模作樣才說出來，隨時指頭一指你的門面，就是一陣紅風撲面，她的一言一行都是方針的，政策的。

「勤有功，戲無益」金鳳凰才不會像烏鴉們一樣恣意露出滿嘴牙，她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就是罵人也是簡單明快，沒有煩悶的老八股，「墮落」兩字，像子彈射出，簡潔充滿力道，中彈的都會一陣眩暈！

端端特別怕接觸王長官的兩盞探明燈，倒不是擔心自己那點偷雞摸狗，明修棧道的雕蟲小技被上呈，陽明說過，王班長是保送生，她們在石小六年級時是同班，她那時也是班長，紅彤彤的，她不使陰招，不必踩著同學的屍體往上爬，憑著自己過硬的無產階級思想，三代清明，好成份的家史，一路雄糾糾，氣昂昂的跨進了石光校門，在紅領巾（少年先鋒隊）屆齡時就加入了共青團，這唯一的團員就是初一，唯一的一面大紅旗。

凡是學校下達的精神都是先達班主任，共青團員是班會最高領導，責無旁貸這位紅艷艷的班幹部得支持分擔班主任貫撤任務，小組學習，開班會，於是王班長比起其他還是青澀的紅領巾班幹就顯得更拔尖了。

王班長一口流利的支援五夏，五秋，支援農耕講得跟班主任一樣溜順，她有太多的精神要宣佈，因為中央，學校的精神總在變，她出口就蹦「進步」，不怎麼需要講稿，反正一九五九年主要精神就是「糧食」，就是知識分子要和貧下中農坐在一條板凳上，共同努力渡過難關！把下鄉一個月，十天或一個星期記住，再記住要支農的村名，是「前園」，「塔前」還是「杏墩」？（村名），然後開會末了就領著同學們振臂高呼：「抓革命，狠促生產！」小猢猻的激情只要這一喊就蠢蠢冒煙，滿腹胃火，一張嘴就呼嘯凌空，輕鬆多了，只剩下不爭氣的腸子還是瞎咕嚕。

王美霞，她的名字一看就是「紅霞萬朵百重衣，芙蓉國裡盡朝暉」，可端端就是怕她的那一瞪。她那兩隻虎虎生威的大眼睛太像村裡那個婦女主任，就是她黑白不分，叉開大腿手插腰漫不經意在地上咳了一口血，把端端家的成份錯劃為「小土地出租者」（應該是中農），害得端端在一九五八年經各場政治運動都要走鋼絲。那是小資產階級成份，閻王爺點油做的記號！心理有了這個疙瘩，端端對王長官產生了隱晦的懼怕，整個學年，她都避著這隻年段唯一的金鳳凰，遠遠的看這面大紅旗迎風飄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