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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親(一) / 簡梅
2017/06/17 07:27:40瀏覽260|回應0|推薦1

 

追憶往昔

 

  父親柱上拐杖,是很多人、包括自己的親友都很難想像的一件事。但事實是,曾經偉岸、說話底氣足、辦事能力強的父親形像,在眾人的眼中似乎逐漸模糊了。

過去的那些年月,貧窮充斥著整個漁村。我的祖母共生下五男一女,祖父身體又不好,干不了重活,家裡窮的揭不開鍋。那時我大伯年輕,就撐起養家重負,而五叔很小就過繼給鄉人,因為認得家,時常回到祖母身邊哭泣,每次祖母都含淚喚他回去,五叔總是一步一回頭;後來三叔也給一個親戚當了養子。說起當時家中的境況,父親總是悲愴地對我們說:“那個年代太苦了。家裡僅有幾平方米一間屋,晚上變成臥室,白天鋪蓋卷起就成為飯桌,纏足的奶奶想著法子給孩子們弄吃的,而她總是呆在矮窄廚房,告訴孩子她已經吃過了,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奶奶她在灶台邊,用一些鍋巴和著開水充飢……我們與大姐抱著奶奶大哭了一場。”

父親是家中老三,聽說剛生下來,體質弱小,差點小生命與這世界終止聯系,幸又活了過來,故被家人喚名“活寶”, 因為福州話“曰”同“活”是諧音,後來戶口簿取名為“曰寶”;但“活寶”的名字鄉人盡知,與父親性情風趣開朗豁達有很大關聯,常如眾人眼中開心之寶,由此又使這人名有了另一層的涵義。

雖然父親才讀小學一二年書,但他自幼聰慧,尤其喜歡福州評話與閩劇,在我記憶中,父親會將一整本劇目完整哼唱下來,特別是評話,那時鄉間聽說有說書先生,經常在街頭哐當哐當、繪聲繪色講評話,而他聽過之後竟過目不忘,並搜羅對照說本,由此在自學中懂得許多漢字,並從豐富的民間文化中得以身心與藝術的汲養,成人後他身上善惡分明、剛毅勇敢超脫的品行就是由此埋下種子的。由於家鄉漁民靠海吃海,打魚為生,父親十幾歲也開始漂泊遠洋,賺些微薄的錢。本來他的身體底子就單薄瘦弱,在海浪颶風顛簸下,常常頭昏胃掀,但他經受住一次次考驗。後來由於父親掌得一手好廚藝,他的工作就留在泊岸邊,在沙地搭就的籬笆蔞裡負責船員們的一日三餐,這一干就是三十年!如今在福建霞浦外海灘等地留下的黑白照中,清晰地看出,父親年輕俊秀的臉上寫著對未來的向往,有一張照片他叉著腰,立在礁石旁,遙眺大海,當時一米八三的個頭瘦得如竹竿。父親說,在海上的生活雖然艱苦,卻是他一生中最自由、最無拘的日子。每當回憶起海風、明月、晨曦、船塢,歸航豐收時大家喜悅地酌著父親精心調制的可口飯菜,他的臉上竟寫著一種滿足。

 

於山定親

 

陸續的,兄弟們都娶了親,而父親已二十九了還是單身。由於常年在海上,家鄉上無片瓦,且囊中羞澀,整天與魚蝦為伴的父親並不急,但祖母卻心急如焚,她委托鄉間媒人到處詢問、打聽,不知怎麼竟聯系上後來母親認她作“干媽”的一個信佛老人,她家中供奉福州於山的“王天君”,當時此信仰在福州地區很鼎盛,聽說拜香習俗來自於此,每當重大節日,善男信女沿途取木椅子前面插著香火“三步一跪,朝拜於山”。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吧,祖母由此認識了福州的外婆,她是“王天君”信仰這一道香火中極其有名的傳播者,經常到五區八縣講經授道,如今福州南公園一帶的老人應該都還記得她。打我記事起,只要逢年過節母親帶我回娘家,我總能在外婆家看到許多來祈求平安心願的人們,清臒的外婆眉清目秀,心地善良,對於來人總是有求必應,時常接濟與幫助那些千裡迢迢找她的人。家中飄繞香火裊裊,外婆有時披著道袍敲著木魚喃喃祈願,對於天地、人世的虔誠這些景像曾深深地印刻於我童年的記憶裡。

這個外婆其實不是我母親的生母。母親經歷凄苦,三歲時生母因病離她而去,生父遠去台灣,大哥大姐無法撫養她,就送給外婆,當時外婆還未生養,見我母親孤苦,就一手將她帶大。後來外婆陸續生了四個孩子,此時母親已到了十七歲,還在福建日報的印刷廠當學徒。為了這樁婚事,祖母踱著三寸金蓮帶著父親隨梅花“外婆”去了福州,還專門上於山拜香求簽,在梅花外婆一心推介誠實能干的父親推動下,加上祖母的誠意,竟真的促成了這樁姻緣。就這樣,母親嫁到了離家千萬裡的梅花古城,貧窮的小鄉村,鹹濕的魚腥味,讓在城市生活習慣了的母親一切無從適應,從下嫁到梅花那一刻,母親就如漂泊的孤舟,她舉目無親、孤苦伶仃。那時父親常年在外海工作,每次都是好幾個月才回來二三天;只要父親一出海時,母親時常送到岸邊,一個人久久地佇立,遠望著漁船消失在視線之外,才茫然從碼頭返回……城裡的生活方式與鄉下習俗實在存有太大的差異,保守傳統的祖母對母親的行為看在眼裡,不滿寫在臉上心上,母親的所作所為在威嚴的她看來一切都是不合時宜,無形的排斥經年累月將母親一次次推到風口浪尖,母親只能在孤獨的漁村,度過漫漫時光,直到孩子的降臨……

但母親頭胎是男孩,生下一天即撒手而夭,祖父脾氣不好,直叫父親趕緊將母親休了,想來父親對母親還是了解與愛護的,他說:“我們該有良心,不能做這樣的事。”其實父親明白他與母親的差距,他們彼此也有過交流與適應的過程,父親結婚後為了生計,他一邊忙船務的事,一邊在籬房沙地外養雞養鴨,將雞鴨生的蛋回家時帶給母親賣了再當家。六年後,終於哥哥出生,這六年的光陰,母親該承受多少心理的煎熬,她與誰訴說?再三年,有了我,之後三年添了弟弟。有了孩子後的母親,已漸漸適應了梅花的生活,但她懷著怨與淚水,總是在回榕城時鞭打著外婆的心。她常紅著眼,不願再回去,外婆總是寬慰著她,說著父親的種種好處,其實母親那時已經患上抑郁症,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而父親始終用他的智慧與精打細算,讓母親與三個孩子沒有受到飢餓的煎熬。記得有幾次,我們與母親和著稀飯,面前沒有一碗菜,只有一碟小小的蝦油,我們一口點一下香噴噴的蝦油,竟也吃得津津有味。母親也開始學著梅花姑娘的樣子,編織起漁網貼補家用,她愛唱歌,歌聲十分動聽,秀麗的手一邊在網格中上下穿梭,一邊哼著: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呀麼是家鄉啊……以及“珊瑚頌”等歌曲,她有時還會跳舞,嬌小的舞姿很活潑優美;母親笑起來的樣子非常天真,她的笑容幾十年沒有變化,一如她十七歲初嫁梅花之時。那時木屋中燈光昏黃,母親坐在舊時的床沿邊織漁網,歌聲穿繞二樓屋梁,一種祥和與淡淡的憂傷籠罩於貧窮與安寧的家中。(未完待續)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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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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