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奚正埋首準備下星期的課程﹐電話突然響起。她沒空也沒有心思去應付社交﹐電話答錄機已經開始轉動了。

以前﹐她痛恨電話答錄機﹐可現在﹐她發現它真是個過濾電話的好方法。自從裝有了電話答錄機後﹐她就更放肆地縱容自己不去接聽電話﹐許多親朋好友都抱怨她愈來愈難找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不是愈來愈難找﹐而是愈來愈渴望能夠安安靜靜地面對自己的生活。

她起身給自己擠了杯檸檬汁﹐又坐回了書桌前。一個小時後﹐電話又響了﹐她嘆了口氣﹐看了一下入機號碼﹕是老媽慈顏打來的。她知道自己要再不接電話﹐老媽大概又要睡不著覺了。

她接起了電話﹐老媽的尖嗓門已經開始拉響了﹕『妳去哪兒啦﹖』

子奚裝傻地說道﹕『沒去哪兒啊。我一直都在家呀﹗』

『那我剛剛給妳打電話﹐怎麼沒人接呀﹖』

子奚玩著相同的把戲﹐問道﹕『妳什麼時候打的啊﹖我怎麼沒聽到電話鈴響﹖』

『大概一個小時前啊﹗』老媽的嗓子都可以刺破耳膜了。

子奚誇張地叫了一聲「喔——﹗」然後就像背臺詞似地說了一遍﹕『我在浴室裡泡澡啦﹗』

老媽這才滿意地降低了嗓門﹐道﹕『明天回不回來﹖』

『回呀﹗不過﹐可能會晚一點才到﹐別等我吃晚飯﹗』

老媽的好奇心又被挑起來了﹐可又怕被人看穿了她的心事﹐就聽她很費力地壓低了嗓子問道﹕『為什麼要晚點才到﹖』

子奚暗自覺得好笑。她老實地回答說﹕『我得先把下星期的課準備好﹐否則又要胡謅一通了。現在的學生可不像我們以前那麼老實好矇。我要不準備﹐我還真招架不住他們一連串的問題呢﹗』

慈顏聽了很不以為然。慈顏自己也是個老師﹐三十幾年的教書經驗﹐總覺得這作老師哪有那麼難﹖她在電話那一端說道﹕『妳出國唸了十幾年的書﹐懂得會不比他們多﹖妳要招架不住他們﹐那妳這些年不是白搭的﹖』

子奚最怕這樣的話題﹐有時解釋得讓她覺得累。可誰叫問這問題的是自個兒親愛的老媽呢。這要是換作其他的人問她這個問題﹐她可能也就傻笑地一語帶過了。可自個兒的老媽就不一樣了﹐她還是希望老媽能多了解她一些。她耐著性子解釋道﹕『媽﹐這不是唸書唸的多少的問題﹐而是要怎樣才能讓學生們聽得懂的問題。知識那麼寬廣﹐而且都是環環相扣。許多知識、觀念對我是理所當然、顯而易懂的﹐可對學生們未必是如此啊。他們知道的畢竟還是有限。如何在他們現有的知識上繼續架構新的知識﹐那才是最重要的。否則我東拈一個點﹐西拉一條線的﹐最後就把學生們困在了一團亂絲裡了﹗』

慈顏聽得安安靜靜地。子奚知道老媽一定聽不進她這番道理的。果然不錯﹐在短暫的安靜之後﹐老媽說道﹕『那那麼麻煩﹖我以前教書也沒像妳這樣﹐學生不也聽懂了﹖』

子奚笑出了聲﹐道﹕『媽﹐妳教的是小學生﹐我教的可是大學生。小學生是一張白紙﹐妳給什麼顏料他塗什麼色彩﹔可大學生不同﹐已經不是一張白紙了﹐上面已經有了許多的色彩了。妳給他一個顏料﹐他還得看看是否和他已有的色彩搭調呢﹗』

這個比喻老媽似乎聽懂了。就聽老媽說﹕『行﹗那妳就好好準備吧﹗明兒個什麼時候回來都行﹐不過﹐穿件好看的衣裳回來﹗』

子奚一聽﹐心裡拉了個警報。她口氣不悅地問道﹕『干嘛﹖妳是不是又在動什麼腦筋了﹖妳可是答應過我不逼我相親結婚﹐我這才答應回國來的。妳可不能不守信﹗』

老媽狡猾地說道﹕『等妳回家來再說了啦﹗快到交流道時打個電話過來﹐我們再出去接妳。』

『欸﹗』

第二天週六﹐子奚收拾好一切﹐踏上亞聯汽車時已經是過了晚上七點了。車子才剛經過台北大學呢﹐手機就響了。一看是老媽﹐她忙接了線。一如既往﹐她還沒來得及說「喂」﹐老媽高分貝的嗓子已經劃破了時空﹐直線衝入遊覽車的三度空間﹐用一種迫人的聲勢說道﹕『妳怎麼那麼晚了還不回來﹐妳在哪兒﹖』

子奚忙把手機拿遠了些﹐旁邊的乘客已經轉過頭來瞪她一眼了。她不好意思地直點頭﹐向隔壁的小姐道歉。她拿著電話坐到了最後一排﹐掩著麥克風﹐小聲地說道﹕『媽﹐妳小聲點啦﹗』

『什麼﹖…我聽不見﹐妳說大聲點兒。妳在哪裡﹖』

子奚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哎喲﹐我的媽呀﹗…我已經在高速公路了啦﹗』

『高速公路哪裡啊﹖』

『剛過了台北大學﹗』

『什麼﹖…太吵了﹐妳說大聲一點兒﹗』

子奚不得已提高了嗓子﹐道﹕『剛過台北大學啦﹗』

接著就聽慈顏和旁邊的人說道﹕『快到了﹗』接著又聽她在電話裡大聲地說道﹕『我們去接妳。妳爸的同事李老師在這兒﹐我們正要請他去吃飯。妳既然快到了﹐那我們就先去接妳再一塊兒去吃飯﹗』

『好啦﹗』

子奚正要收線﹐老媽突然喊道﹕『诶﹗等等﹗…』子奚聽見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正在和老媽討論﹐一會兒老媽問她﹕『妳是坐亞聯還是台聯﹖』

『亞聯﹗』

『什麼﹖』

『亞聯啦﹗』

『什麼﹖』

子奚不耐煩地大喊了一聲﹕『亞聯啦﹗』

車上的人頭全被這一聲驚得作了180度旋轉。子奚的臉已經紅得…還好﹐燈光昏暗人家看不清她長什麼樣兒。就聽電話那一端﹐老媽不知對誰說道﹕『她坐亞聯回來啦﹗』

子奚正不耐煩想掛線﹐老媽又突然對她說﹕『诶﹗那個李老師的兒子跟妳坐同班車﹐妳叫他來聽電話﹐李老師有話要跟他說一下。』

子奚一聽﹐氣得大叫道﹕『有沒有搞錯啊﹖我怎麼知道誰是李老師的兒子啊﹖』

這一叫﹐一車子的人各個丟出了足夠殺人千刀的眼神。子奚壓下了嗓子﹐道﹕『媽﹐我拜託妳﹗我又不認識什麼李老師的兒子﹐我怎麼叫他來聽電話﹖』

慈顏聽子奚聲音裡含有慍火﹐心裡也不開心地道﹕『妳不會問一下嗎﹖』

『怎麼問﹖一個一個地去問﹐還是高聲大喊﹕「喂﹐你們誰是李老師的兒子﹖」媽… …』子奚正想往下數落老媽呢﹐就看一個高大的男人猛地站起了身子﹐往她這方向瞪了過來﹐接著向車尾走了過來。

子奚一看﹐心裡一抽﹐想那人定是過來要罵她甚或打她了。她緊張地把腳給縮到了椅子上﹐小聲地對老媽說﹕『都是妳害我的﹐有人過來要打我了﹗』

慈顏只聽見一陣喃喃聲﹐可卻一個字也沒聽懂﹐不禁煩躁地大喊道﹕『妳說什麼﹖』

子奚還來不及回話﹐那大個兒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就看他一掌伸了出來﹐子奚嚇得站了起來。她一看﹐自己站在椅子上還比那大個兒高出許多﹐頓時氣也壯了些。她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不顯出害怕﹐道﹕『你…你想幹什麼﹖我…我可不怕你﹗』

那大個兒的手也不收回去﹐反倒沉著聲音說道﹕『把手機給我吧﹗』

『干嘛﹖』子奚把手機用力地捺在胸前。

那大個兒也不動粗也不用搶﹐只瀟瀟灑灑地說道﹕『我就是李老師的兒子﹗』

子奚一聽﹐嘴不自覺地撅成了個O形﹐心裡暗罵﹕『Schei——ße﹗天底下會有那麼巧的事﹖』

註︰Scheiße是德文﹐用法和意思同英文的Sh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