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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與時間性精神分裂症
2007/01/17 23:27:18瀏覽1344|回應0|推薦2

「時間性精神分裂症」一詞源自拉崗,用來敘述語言失序的現象,說明患者無法辨別符號語言的邏輯意義、無法通過佛洛依德式的閹割關卡,因此難以進入以法律與道德為依據的象徵界。對拉崗而言,歷史的形成乃是透過語言系統的建構,能識別語言系統符碼者,才能通過伊底帕斯情節,成為社會中的正常人。依據拉崗語言符碼系統的論述,詹明信表示:「由於語言象徵系統的崩盤,使得時間性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只能認得少許關鍵性的符碼;換句話說,病人只能拼湊出些許且無關的當下感受」(《後現代主義》27)。總體而言,「時間性精神分裂症」的病患通常無法感受時間的延續性,沒有過去與未來,只有當下這一刻的意識,他們非連續性的時間觀將現在孤立於過去和未來的記憶中。詹氏的「時間性精神分裂症」說明後現代社會中人們的思想與行為,認為只有「現在」是可掌握的永恆。

這種斷裂的時間哲學似可回應王家衛系列影片中主角精神分裂的人格,他們通常是社會邊緣人或情場失意者,常以數字或職業命名,他們的世界中既沒有樂觀的未來也沒有傷痛的過去,只有苟且地活在當下。《重慶森林》中的兩位探員223663皆被女友拋棄,無法走出愛情的傷痛,沒有名字只剩下數碼代號,好似消費主義盛行的社會中商品的條碼,布希亞稱此為第三種階層的擬像世界:「擬像的世界稱頌當下這一刻以符碼為主的歷史」(Selected 135)。《墮落天使》中殺手與騙子的雙生情節十分類似《重慶森林》探員223與663,殺手不但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不幸成為槍下亡魂,而騙子一生亡命天涯,殺手與騙子都展現港人活在當下的生活哲學。

王家衛式的「當下」是種港人對於「九七」大限的恐懼,「九七」的時間符碼是觸動王家衛系列電影中人物精神分裂的引爆點。如果說《重慶森林》[1]與《墮落天使》[2]象徵「九七」之前的不安與恐懼,那麼《春光乍洩》與《2046》可代表「九七」之後的疑慮。《2046》片名是個弔詭的時間符碼,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的歷史時間加上50年不變的政治諾言所得到的魔幻數字,而影片中周慕雲與Tak鮮活地展現作家與筆下人物的精神分裂特質與活在當下的哲學觀。「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3]2046》中令人動容的一句話點出周慕雲擺脫不掉往日情懷:新加坡的黑蜘蛛蘇麗珍讓他回憶起香港同名同姓的前任女友[4];他與露露[5]萍水相逢,重新喚起已淡忘的2046房;縱然芳鄰白玲對他動了真情,但無法讓他擺脫記憶上對舊愛蘇麗珍(張曼玉飾演)的思念;周慕雲藉由筆下的科幻小說《2047》娓娓道來Tak 對王靖雯的暗戀:「我終於明白,其實愛情是有時間性的,太早認識或太遲認識,結果都不行. . .如果我在另一個時間或另一個空間先認識她,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可能不一樣! 」其實除了天時外,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非僅愛情,世事莫不如此。時間是現實與回憶的關聯點,透過周慕雲的旁白,在影片中穿插運用過去、現在、及未來的時間脈絡,使男女微妙的情誼浮現特有的情調與韻味。

電影的旁白,可以成為另外一個敘事空間。針對《2046》中周慕雲的旁白,王家衛曾於《北京晨報》中表示:「前面三分之一的旁白比較多,主要是周慕雲過去的經歷,那時他喜歡自言自語,這些旁白都是他跟自己對話。三分之一後旁白減少,因為他發生改變,開始跟人接觸,這三十分鐘裡,一句旁白都沒有。旁白不單是交代故事,也是這個人性格的一部份。」[6]影片中交叉併用Tak與周慕雲的旁白,表達處於不同時空的同一自我,同時也是周慕雲與所創人物的互文對話:周慕雲是現實中的「我」;而Tak則是理想的「我」。影片的重心圍繞在周慕雲的「我」與另一個「我」Tak身上,Tak延伸周慕雲另一個理想中的自我,放棄愛情而搭上脫離2046的列車。從Tak與王靖雯的愛情中,周慕雲依稀可看到自己與蘇麗珍在《花樣年華》的過往雲煙,他沉浸在無法挽救的舊愛回憶中,認為沒有一生一世的愛情而借酒澆愁,舊愛新歡,使周慕雲內心面臨前所未有的心靈爭戰。

    王家衛曾於《北京晨報》中表示:「其實劉嘉玲、王菲、木村拓哉、張震都是梁朝偉的化身,都是其性格的一部份投影,比如王菲的自言自語就是女版梁朝偉。」60年代的王靖雯對日本人Tak所表現的愛情癡顛,令人想起《花樣年華》中周慕雲及蘇麗珍那段未能開花結果的戀情;而露露與鼓手間的生死之戀則呼應《阿飛正傳》中露露及旭仔的霧水之緣。《2046》影片中的周慕雲是王家衛對於60年代人物的篆刻剪影,遊走於王家衛系列電影的互文之中:《阿飛正傳》浪蕩子旭仔,在與不同女子的短暫情緣中尋覓母親的身影[7];《2046》小說中鼓手張震,同樣源於旭仔「無腳鳥」的傳說,一隻飛在空中永不停息的小鳥,當落地時即為其生命終止之時;60年代中的Tak與王靖雯的戀情因王父的反對而受阻,但他們仍舊追求世上永恆的愛情;《2047》的Tak問女機器人是否願意與他離開永恆的列車,卻無人回應,落得形單影孤;然而Tak也因此認清愛情的虛幻,成為唯一企圖且成功地離開2046列車的人,當Tak的身影配上周慕雲的旁白時,我們頓然發現作家周慕雲與其所創造的角色Tak對於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辯証,有如精神分裂症病人遊走於喃喃夢境與真實人生的夾縫間。現實人生中,周慕雲無法脫離前往2046的列車,一心尋覓找回蘇麗珍的回憶,但藉2047中Tak放棄不朽的愛情神話。

    「剪影的人物,好似回憶的幽暗。」在現實與回憶的隙縫中,周慕雲試圖拼湊他那傷痕累累的自我。2046房客露露、王靖雯、王潔雯、及白玲曾分別倘佯在「東方酒店」天台上的夕陽餘暉,陶醉在戀愛的愉悅中,就像《花樣年華》中2046房的蘇麗珍及《2046》影片中同名的賭徒蘇麗珍,她們每段戀情中都嵌有周慕雲的側身剪影,當女主角們出現時,導演似乎刻意將她們一半的身影隱身在幽暗的門檻後,一旦邁入房中,光線霎時照亮她們全身。透過黯淡的色調與光線的對照,似乎蘊含著古今中外愛情故事中門裡門外的矛盾,湧上現時與過往交會時帶來的惆悵。時間交織著記憶成為王家衛電影的重要元素。《阿飛正傳》那句經典名言「1960年4月16號下午3點之前的1分鐘你和我在一起,我們是1分鐘的朋友」,《重慶森林》中「我和她距離最近的時候只有0.01公分,57小時之后,我愛上這個女人」,及《春光乍現》中「1997年2月20號,在台北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凡此種種,無一不是標明著時間與記憶之間不可分割的關聯。回憶的惆悵迴盪於《2046》聖誕夜中:1966年平安夜巧遇新加坡故友露露;1967年與2046房交際花白玲暢飲到天明;1968年陪東方酒店的王靖雯打電話給她遠在日本的男友Tak1969年重回新加坡找尋蘇麗珍。聖誕夜1224 日與聖誕節1225日是闔家團聚的日子,如同2046列車中12241225供人取暖的兩區,在奔馳的人生列車上總算也有交會休憩的一站。12241225的時間密碼對照出寂寞男女在聖誕夜中份外渴望愛情。周慕雲對愛情的追憶,好似塵世眾多生命週期的循環,如同經過時間的轉碼之後,由生而死,由死而生,又轉入另一個新的生命週期。 

2046》片中的角色或男或女都是周慕雲過去、現在、及未來不同自我的剪影。對沉溺於過往經歷的人而言,現在與未來的定義執著於對過去的緬懷,「當下」的一刻為過去的延伸,因沉溺於過往雲煙而錯失當下許多的機緣。周慕雲與《2047》中的Tak藉由後涉文本折射出 「雙身投影」,確切的表達精神分裂者游移於真實與虛幻之間。在布希亞的<物幻神迷>一文中,對於精神分裂者提出了精闢的論點:

 

精神分裂者被剝奪了所有的景象;他向所有事物開放,就是不向自我傾吐,生活在時空混亂的情境中,他成了猥褻的商品,即是猥褻世界底下的犧牲品。他的病徵不全僅在於難以辨別真假、疏離、和悲哀,不全是這些;他的病徵反倒是無法區別事物間的差異性,他唯一能理解的特質是事物的瞬時性,沒有防衛、無路可退的當下感覺,人際關係內在的深度與親密消失無蹤。這個世界因曝光過度變得透明,他可任意的穿梭在這個世界中而沒有任何阻礙、屏障。因此精神分裂者無法再表演或演出自己,也無法把自己做成鏡子,他只是純粹的屏幕;在所有能影響他的網路之間,不過是個接駁站而已。(39)[8]

 

精神分裂者因主體分裂,因此對於時間、記憶、身分認同等都只存在瞬間當下的感受,在「瞬間」的認知體系中,不但增加了解讀的不確定性,也在精神分裂的對立或矛盾中,呈現異質併置的可能性,而成為過往雲煙的「接駁站」,遊蕩於時間的斷裂中,究竟誰才是真正的「主體」?在回憶的時間網絡中,周慕雲及Tak,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如同記憶的過客,僅存在於「當下」。在拉崗的精神分析概念裡,精神分裂是指符徵與符碼之間原有表意的關聯性斷裂,詹明信對此概念深入分析,提出精神分裂是種純粹物質性的符徵變化,缺少表意的連結。我們可由以下兩個論點來理解語言與精神分裂的關係:

 

第一個論點是:個人的身分是過去、未來和現在的某種時間性的一致;第二個論點是,這種主動的時間統一性就是語言作用,或者說的更恰當些,這是文句作用。倘使我們無法統一文句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那麼我們也同樣無法統一我們自己的經驗或心理上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因此,當表意鏈斷裂時,精神分裂就變成純粹物質符碼,或者換句話說,是一系列純粹不相干的現在。(《後現代主義》 48)

 

詹明信論及精神分裂病患對外在世界體驗的「當下」哲學和美學意義時,他認為患者因為無法統整時間的連續性,因此對當前的體驗感受特別強烈,而產生視覺上的幻影現象。詹明信從時間的角度出發,出色地闡述時間與精神分裂的聯繫。王家衛系列電影的風格恰如其分地展現如此強烈、分離、及物質化的瞬間,也就是西方學者所說的精神分裂式的影像體驗,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就不難理解作家周慕雲與其所創造的角色Tak之間合而為一的共生關係,實際上這也是非理性的文本互文後涉精神分裂式的對話模式。這種互為主/客體的用法,也就是Mise-en-abime,意即作者出現在自己的文本當中,藉由所創作的角色來反思自己的生命歷程,達到自我引述的效果,也重新界定主/客體的關係與位置。從精神分裂者的觀點來看,這種自我意識上的斷裂,這種對于自我瞬間分離的快感追求,不僅合理,甚至是完全正常的。

    康德(Immanuel Kant)認為所謂的歷史性可理解為主體對時間存在的意識或主體對歷史興衰變革的意識,但在後現代的思維當中,這兩種意識型態皆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後現代無意識的拼貼(pastiche)視覺美學,無界域的擬像,非線性時間的符碼。王家衛改變敘事的時序,停駐在「當下」,拼湊符碼卻又切斷邏輯的語法,恰如精神分裂者虛實不分的夢境,產生出全新的影像空間。周慕雲/Tak「雙身投影」的雙線互文敘事和香港城市的多元風貌有暗合之處。在時間的沙漏中,香港顯露出集體記憶中的精神分裂特質,暗藏其後者為「九七」的陰影,在「九七」的時間軸前後的臨界點上,港人自我認同面臨前所未有的衝擊,而產生集體性的人格的分裂。這種雙重分裂的架構展現在《重慶森林》中的探員663與223[9]、《墮落天使》中殺手與騙子[10],《春光乍洩》中愛人同志黎耀輝與何寶容,及《2046》中周慕雲/Tak。無論探員、殺手/騙子、同性戀者、作家/角色等都是王家衛影像中孿生的都市遊俠,他們精神分裂的當下特質與導演「懷舊」光環下的香港城市不謀而合。

 



[1] 《重慶森林》中的探員223在他女友瑪麗的眼中是個過期的商品,他給自己及女友一個月的時間等待復合,最後他買了一堆女友愛吃的鳳梨罐頭,罐頭有效期限是他的生日1945年5月1日。他表示若效期屆滿女友仍未出現,他將吃完所有的罐頭,從此忘了女友。探員223說:「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罐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是 . . . 一萬年」。探員223的「盲目」使得他無法進入象徵界,酷似現代的「伊底帕斯」,因為漠視香港面臨重大的變化,成為現實社會中逐漸消失的人。王家衛使用大量的旁白,不僅解說主角內心深處的想法,同時,也點出主角與身旁親人之間無法溝通的疏離感。王家衛藉由探員663,探究那些對於「九七」大限視若無睹的集體心理狀態;而藉由223來表達那些認為「九七」之後,即使江山易主,應該也不會有重大變化的群眾,探員663與223的雙生演出可謂香港部分子民樂觀的縮影。

[2] 《春光乍洩》中的主角不再只是眷守在香港,他們對異國家園的認知版圖,擴及遠方的布宜諾思艾利斯和鄰近的台北。當黎耀輝(梁朝偉飾演)離開何寶榮(張國榮飾演),動身回香港而在台北過境搭乘地鐵時,背景音樂響起Happy Together(這也是該片的英文片名),黎耀輝終於能夠擺脫自身中那分屬於何寶榮式墮落的陰影,回到「母」國香港的懷抱而重新出發,但即使如此,我們也不能樂觀的認為,身為同志的黎耀輝終能找到他的所愛,因他同性戀的身分本身就帶有或多或少的悲劇成分,使得他無法進入拉崗的「象徵界」,而他的自我也註定在不停的成長過程中分裂撕扯,不斷重新尋找定位。

[3] 《2046電影書》。春光映畫製作。台北:台視文化,2004。

[4] 《2046》延續《花樣年華》中周慕雲緬懷與(梁朝偉飾演)蘇麗珍(張曼玉飾演)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情。

[5] 《2046》中的露露來自於《阿飛正傳》中的露露,皆由劉嘉玲飾演,是一位敢愛敢恨的現代女性。在《阿飛正傳》中她遠赴菲律賓尋找愛人旭仔;在《2046》中她在一場情殺中喪命於鼓手愛人(張震飾演)之手,而她所居住的旅館房間號碼就是2046。

[6]侯檸檸著。<《2046》成大眾電影:細數六個感受指標三個細節>。《北京晨報》。

[7] 《阿飛正傳》中的旭仔自幼為母親拋棄,一身所願乃尋找生母所在,但生母卻不肯相認,使其墮落,而客死異鄉。

           [8]見尚.布希亞著,〈通訊狂歡〉,李家沂譯,《中外文學》24.71995):31-41筆者將譯稿重新潤飾。有關〈通訊狂歡〉英文標題為Ecstasy of Communication,筆者另譯為「物幻神迷」,以描述影片中人物在虛擬世界中的戀物情結。

[9]《重慶森林》 中兩種不同社會生態空間,指涉兩段愛情故事,呈現出異質文化的影像閱讀網絡,架構出王家衛式的香港後都會影像。第一段故事發生的場景主要在重慶大廈,劇情環繞在女毒販(林青霞)及探員223(金城武)之間的微妙情愫;第二段故事場景則以中環的「午夜快車」速食餐店為主,描述探員663(梁朝偉)與店員阿菲(王菲)之間似有若無的戀情。

[10] 95年的《墮落天使》為《重慶森林》的姊妹篇,仍舊以重慶大廈為主要活動場景,同樣以併置兩段愛情故事的結構,來敘述城市中墮落天使們的戀情與沉淪的故事:墮落天使一號殺手(黎明飾演)與二號合作夥伴(李嘉欣飾演)之間似有若無的戀情,穿插三號騙子(金城武飾演)與二號短暫相逢的機緣。王家衛在《墮落天使》的序幕中,利用停格的畫面搭配雷鬼的音樂,使得空氣中充滿了誘惑的氛圍,二號踩著特有的節奏,蓮步輕移步入一號殺手的寓所後,接著,導演以高速流動的影像律動,來呈現一號殺手僭行至餐廳的殺人情景。在此,王家衛巧妙地以跳接的畫面,促使男女主角在不同時空的情境下交會。影片中多處使用豐富的視覺語言:以灰暗的色調及停格、跳接、切割畫面等特殊拼貼的影像風格,並用煙霧營造氤氳的效果,使空氣中瀰漫著「活在當下」的城市疏離感。三位墮落天使,如同折翼的撒旦落入人間,哀怨地在幽暗的人間地獄中低吟殺手輓歌,為風雨滿樓的香港增添一股詭魅的影像魅力。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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