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攝於2014年夏，時91歲。

超級小英迷(上)

(此文原寫於2012年)

楊遠薰

 我的母親是個十分獨立的女性，今年八十九歲(註)，自家父在八年前去世後，即獨自居住在台北市的東區，由住附近的兒孫就近照顧。

家母從前在台北市的一所青年會教日語，直到七十多歲才退休。她一生有一個很大的嗜好，就是讀報。每天總得把幾張報紙從頭讀到尾，才算做完一天的事。晚近這些年，她因視力衰退，改為看電視新聞。這兩年，又因兩腿無力，甚少出門，電視成了她的最佳良伴。

我因居住美國，只能像侯鳥般，在每年冬季回台看她一次，陪她兩、三個星期。每次回去，見她神智清楚，母女依舊話家常，便有一種拾來的幸福感。

註：家母今(2015)年93歲。

1

2012 年十二月，我一如往常地回台北。因是總統大選年，走在街上，都可聞到選戰的煙硝味。

我到母親的住所，見到她，照例互相擁抱歡笑一番。坐定後，我問：「最近好嗎？」

「好，很好。」她神情愉快地說：「我這陣子跟小英去了好多地方。」

「真哪？怎麼去法？」我詫異地問。因為她連過馬路都很困難，怎可能單獨去旅行？

「我看電視旅遊啊。」她揚了下手中的搖控器，說：「我每天都看小英的新聞，看著她從屏東出發，一站站地北上，每到一處，人氣沸騰，心裏就很高興，好像自己也擠在人群一樣。我就這樣看她走台一線、走花東線，再走台三線、台十七線，全省都走透了。」

啊呀，我的老媽真阿Q！我心裡直想笑，便忍不住說：「妳真是一個超級小英迷，真該加入小英粉絲團。」

「不行，我走不動。」她說：「沒那體力，也不懂電腦。我頂多認養兩、三隻小豬，叫阿孫幫我拿去繳。」

 這時，電視的螢光幕出現三位總統候選人的人頭，評論員評論著甫舉行的總統候選人的辯論。

「妳看，咱小英的學經歷都不輸那兩個男的。」母親指著電視說：「他們辯論時，馬英九還得不時低下頭看稿，小英和宋楚瑜都沒看稿。」

「妳兩場辯論都看了？」我問。

「嗯，我下午看現場直播，晚上看新聞報導。」她說。

「不得了，」我開她玩笑道：「那妳從兩岸政策、國防、外交到社會、民生都精通囉，腦筋真是一流棒！」

母親笑了。她最喜歡人家說她頭腦好，因為她從前是彰化高女時的高材生呢！

隨後，我想起她的戶籍還在雲林縣，便問：「妳怎麼回去投票？」

       「不知道。」她語帶無奈地說：「沒有人要載我回去。每個人都要留在台北投票。他們說不差我這一票。」

                  「我可以在投完票後，帶妳搭高鐵南下。」我建議說。

                  「不行，我沒有辦法搭高鐵。」她搖頭道：「台北車站太大，我走不動，而且還得搭手扶梯，上上下下。」

      「那到時候再想說吧！」我心想：能見她安然無恙，都很不錯了，其餘慢慢再說。

四代女性合影於2014年冬，媽媽92歲。自右至左： 作者、媽媽、孫女、女兒。

2

大選前兩天的大清早，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問：「投票那天，妳在淡水投完票後，能陪我搭日統客運回崙背嗎？」

「當然。」我說。我知道日統客運有一條專線，專跑台北至雲林的一些鄉鎮。

 「那妳今天上午就得到北門橋下的日統客運買預售票。」她吩咐道：「因為選舉那天會買不到車票。那天也塞車，所以妳得買十點或十點半的車次。」

「好，我待會兒就去。」我嘴裡應著，心裡著實佩服老媽到這年紀，還思慮周全。

兩天後的選舉日，我一早投了票，便搭捷運到台北車站，再步行到北門橋下的日統車站。看看錶，九點四十。兩分鐘後，媽媽便在弟弟攙扶下，拄著長傘一步一步地邁進候車室。

「昨晚有沒睡好？」我邊從弟弟手中接過行李，邊問她：

「我看電視看到今晨三點半。」她微笑著說。

「那怎麼行？」我叫道：「妳睡眠不足，等一下又要頭暈眼花，兩腿無力。」

「不會啦。」她還是笑瞇瞇地說：「昨天晚上的電視真好看。小英的選情之夜好熱鬧，連李登輝都站出來了，很令人感動。」

她坐下後，我遞給她一份今早買的自由時報，頭版正是李登輝與蔡英文相擁的照片。

母親低頭端詳了好一陣，然後對我說：「妳看，這兩人(李登輝與蔡英文)看起來像不像一對父女？」

接著，她把那份報紙的其他頁數都抽掉，只留下頭版。她把那張頭版仔細折好，放進皮包裡。

十點正， 客運車準時抵達，不久出發。但才出北門 ，便遇上塞車。就這麼一路走走停停，走了三個多小時。居然只到桃園。母親一路很安靜，我倒有些焦急，後來見她闔眼假寐時，打了個電話給弟婦，說：「車子才出桃園。」

「哇，怎麼辦？」弟婦在電話那頭叫了起來：「再這樣走下去，四點以前到不了崙背，媽媽會錯過投票的機會。」

自從打了這通電話，我的手機每隔一陣便響一次。家裡的人輪流打電話來，問車到哪裡了？過苗栗沒？過豐原沒？…。

總算車過中壢後，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一陣。但到了豐原與彰化，又分別遇上塞車。出了彰化，已三點十分。侄兒打電話來給，說：「姑姑，趕快告訴我阿嬤的身分證字號，我從網路幫她查她的投票所、選冊頁數與投票人號碼。你們抵崙背後，直接到投票所投票，不要回家拿選舉通知單，會來不及的。」

這時，身旁闔眼睡覺的母親不聲不響地打開皮包，掏出身分證，遞給我。我於是唸著她的字號給侄兒，不一會兒，聽得侄兒說：「找到了，阿嬤的投票所是崙背國小。」

我對媽媽說：「等下一下車，我們叫部計程車，直接到崙背國小投票。」

媽媽說：「鄉下地方不比台北，車站旁沒有計程車。」

我們談話都儘量壓低聲音，但因為車裡很安靜，一位前座的女士這時忽然掉頭對我們說：「我也到崙背。我有熟識的計程車司機，讓我來打個電話，叫司機到車站來接妳們。」

「妳不也要投票？」我問。

「我在台北投過了。」說著，便她開始按電話號碼。不一會兒，她說：「打通了，司機會去接妳們。」

崙背的水稻與花生

                  客運車總算過濁水溪，進入雲林縣。抵西螺時，已是下午三點半。因為西螺是休息站，司機回頭問車乘客：「有沒有人要上廁所？有沒有？」

車裡一片靜默。司機又拉開嗓門說：「沒有的話，要繼續開車喔。」接著，他轉頭對我說：「下一站是二崙，再來就是崙背了。」

三點四十五分，車子抵達崙背。下車時，我對司機說：「先生，真謝謝你。我看你開車都開得心急。」

「啊，妳看得出來？」他咧嘴笑道：「妳們崙背的還來得及，四湖的就趕不上投票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