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蟑螂界有這麼一項習俗：凡是出生達兩個月的蟑螂，必須趁人類睡眠時悄悄爬到耳邊留下氣味，並取得一項發霉的證物帶回去；這是成為一名勇士的必經之路。

　　前天，發生了一件大事。二奶奶拖著疲憊的觸鬚回到壁縫中的家，見證了二十一名新生兒的誕生。牠們如同普遍大眾對於新生兒的印象一般，純真且嬌弱，半透明的身軀惹人憐愛；牠們沒有心機，懷抱著對於未來的希望幸運的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瞧瞧，多麼溫馨的小動物呀！來來來，別亂闖，壁縫外危險得很哪！」二奶奶用長而敏感的觸鬚輕柔的撫摸這二十一隻新生兒，彷彿是自己親生的一般。蟑螂的族群並不熱衷於替孩子命名，多半用順序來代替稱號。大哥較為嬌小，但是十分靈敏，蛋殼一開就飛快的衝出來，使得二奶奶手忙腳亂。二哥則展現出不凡的穩重氣質，牠智慧，卻又不顯得驕傲。彷彿一出生就知道未來將要面臨險境，冷靜的用同是半透明的小小觸鬚探索這個世界。至於三弟，傻愣傻愣的，體型雖然是全卵中最為龐大的（害得生在牠周圍的夥伴都發育不良），卻彷彿沒什麼頭腦。二奶奶若有所思的嘆了口氣。二奶奶知道，身為一隻蟑螂，對於生命是沒有選擇權的。就是族裏最強悍的勇士，也抵擋不住貓爪的襲擊，以及蜘蛛、蟾蜍類的掠食。二奶奶很清楚，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勢必不斷的進化，見機行事，不逞勇，不示弱；東西拿了就逃，否則櫃子門一旦被打開了，就只有吃不完兜著走。

　　且來說說二奶奶。一直以來，二奶奶都被視為家族中最具有智慧的象徵，久而久之，家中有什麼重要的事在決定前都務必請二奶奶裁決過了。二奶奶的觸鬚極長，簡直要長過身子；觸鬚對於蟑螂而言是智慧的積累，閱歷越深的蟑螂，觸鬚就越長。說也奇怪，人類似乎看到長觸鬚的蟑螂也會感到特別害怕。一次，二奶奶同其幾位夫家一同出外覓食，不幸被房中人發現，幾位夫君為了保護懷有身孕的太太，採取交叉游擊攻勢，掩護二奶奶安全的回到壁縫中。然而，那幾位勇敢保護二奶奶的勇士們再也沒有回到壁縫中了。二奶奶傷心至極，一度想衝出壁縫自投羅網，但是一想到即將出生的孩子們（也就是三弟他們娘親那代）還是將這股衝動給忍住了。日就月將，二奶奶也成了最受眾蟑螂尊敬的長者，說話（溝通）的分量自然不可同過去而語。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小蟑螂們轉眼已經出生了一個月。大哥最為調皮，總是喜歡瞞著家人偷溜出去尋寶。俗話說得好，人不輕狂枉少年；那蟑螂呢？這二奶奶就不知道了。打從石炭紀蟑螂先祖誕生以來，蟑螂就未曾懷疑過自己的生存目的。目的這種東西，是專為人類這種生態殺手設計的；因為人類體積過於龐大，繁殖雖然不快，但是破壞力極強，對於資源的需求也過於巨大。最早以前，人類也是懂得生態平衡的重要性，樹木不能砍光，動物不能殺光，都要多留一些以供未來繁殖、循環，這樣才能永續生存下去。但是久而久之，人類忘了這些，開始過度破壞生態環境，濫捕野生動物導致絕種。僅存於人類靈性中的一點野性抵擋不住貪婪，於是衍生出了「目的」這種形而上的東西。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得以安寧，人類給自己下了一個很愚蠢的決定：「只要目的明確，我可以為所欲為！」於是，世界上憑空出現了好多好多目的，甚至比蟑螂種族的數量還要多，多到二奶奶頭都暈了。

　　「二奶奶，您還好吧？該不會誤食了有毒食物？」二哥用觸鬚謹慎的檢查二奶奶，一來怕中毒現象造成連鎖反應；二來擔心一直以來很照顧自己以及哥兒們的二奶奶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沒事兒，沒事兒！你大哥呢，怎地沒見到牠？」這才發現，大哥出去溜躂的時間有些太長了，這對於涉世未深的未成年蟑螂而言，是十分危險的。

　　「我出去看看好了，三弟，二奶奶就交給你照顧了，可別離開家啊！」二哥說完，便逕直的走出了壁縫。外面世界的危險，二哥自然曉得，看來看去，最可能成為勇士甚至長者的新一代蟑螂，大概就是二哥了。

　　「二哥記得帶點東西回來啊！」嘴饞的三弟在二哥臨走前這麼說。三弟從未走出去過壁縫，因為他聽得前輩說過外面世界的風險有多高，又好幾次見著老江湖的叔伯們一去不回，於是暗自對於壁縫外的世界感到有些恐懼。興趣與好奇自然也是有的，每次見得大哥回到壁縫中總是炫耀自己覓得多麼美味的食物，就讓三弟羨慕得牙癢癢，恨不得自己也衝出去闖牠一闖。

　　過沒幾個時辰，只見二哥飛也似（或許某種程度上真的在飛）的衝回壁縫中，緊張的問道：「二奶奶呢？二奶奶呢？」觸鬚不住的顫抖。二奶奶急忙趕出來，問道：「是怎麼啦？怎麼這麼急？」二哥衝到二奶奶面前，用顫抖的觸鬚道：「都完了，都完了，大哥他完了‧‧‧。」二奶奶先用細長的觸鬚安撫二哥，緩緩說道：「沒事兒了，沒事兒了。總會遇到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你大哥他耐不住性子，想必是闖進了人類的視線中，才遭到如此下場的。」二奶奶冷靜得不可思議，彷彿一切早在預料之中。「奶奶妳不知道，牠死得多慘。內臟都露出來了，依舊掙扎著想要離開；而人類居然壓住牠的觸鬚，不讓牠死也不讓牠活，甚至用打火機燒牠。妳說我怎麼能不氣？妳說我怎麼能不氣呀！」

　　二哥失神了好一陣子，這是牠對於哀傷最有力的註解，連二奶奶也不忍心責備。儘管大哥十分躁動，牠依舊是大哥呀！生命之間的關聯性是如此薄弱，卻又如此確切的存在。二哥小心翼翼地用前腳把觸鬚拉到嘴巴，吐出一點唾液，將觸鬚上的一百七十五個節依序清理乾淨。牠不斷重複一樣的動作，唾液都快用光了還是繼續重複。牠用身體的脫水證明對於大哥的兄弟之情，這些看在三弟眼裏，頗不是滋味。三弟認為，這一切都是大哥自找的，雖然是兄弟，那又如何？牠想不透，究竟是什麼樣的哀傷，能夠導致一隻蟑螂自願在壁縫中脫水。但是牠又隱約感受到，自己似乎不夠成熟，不光是不會哀傷的緣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