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椒田與半個碩士生

※涉及隱私，文中主角皆為化名。

「颱風要來了，不趕快採收，青椒肯定都被打爛了！」清晨四點多，阿T醒來，準備與爸媽到青椒田採青椒。

新竹縣尖石鄉田埔部落盛產青椒。這裡的青椒，每一顆都漂亮的嚇死人，一口咬下，甜味大過辛辣、刺鼻味。青椒不灑農藥，完全有機生長。一位平地女孩過去恨青椒入骨，看了田埔的青椒後她竟說，「不像平地市場裡的青椒，都好醜又好臭！」

阿T，73年次，比我小幾個月出生。我與他，從山上的青椒田剛採完青椒，一起沿著不平緩的山路往下走。一路上，笑笑談談…。

「哇！很厲害耶！會繼續唸吧？」「沒有耶！我媽媽不肯。」阿T有點半無奈的說著。

下山的路，佈滿著小石子，我的心也隨著他的話，上下忐忑。

阿T並非像我身旁的同學一樣，大多從小就讀高中，一路唸到大學、研究所。應該是五專、二技再到插大，我也記不太清楚了，總之，轉了好多好多圈，今年，才讓他考上那間名聲還不錯的私立研究所，而且還是現今當紅的資訊相關科系。

笑談之中，我可以感受他的喜悅，一種努力過後的喜悅。可惜，這樣的喜悅就像花開了又榭，如此短促。

「我媽說，學費太貴了！」阿T告訴我，兩個弟弟正在唸書，一個念私立大學，每學期學費就要七萬多元，還不含住宿、生活費；一個則就讀私立高中，學費也是高得驚人。「要是我再繼續唸研究所，家裡怎麼付得起！」阿T如是說。

我開始用著我的邏輯思考：「怎麼不辦助學貸款？」「都考上了，怎麼不讓他唸完？」那種認知不協調的症狀即刻在我身上浮現；甚至，我試圖說服他繼續升學，而他只是笑笑對我說：我再考慮看看！

講白了，我實在不想接受我所聽到的一切。不接受的背後，是羞赧。

與他同年的我，同樣是讀研究所，同樣住在同一個縣市，際遇卻如此不同！我比較努力嗎？比較聰明嗎？我一點都不這麼覺得！

與我同年的阿T，有著比我成熟的思考與談吐，還有那種面對農事的應變能力，當然還有對生活樂天知命的態度，與我在繁絃急管的都市所遇見的同輩研究生，乃至於我自己，大不同。

常常自怨自艾際遇、不識愁滋味， 或自以為是新時代知青，聚在資本主義打造的酒館裡，高談改革的理想，與對社會的不滿，自視為布爾喬亞代言人；真是做作的可以。我們這些人怎不令人羞愧。

另外，還有一事讓我耿耿於懷。

早有耳聞原住民的待客之道。第一次到青椒田幫忙時，阿T的媽媽準備了一堆外食；晚上，又把我們叫去家裡吃飯，一到餐桌前，又是滿滿的佳餚，全來自阿T媽媽之手，滋味當然不在話下。

新聞報導，帕布颱風將至，我又與阿T前往青椒田採收、包裝；中午，雨開始下個不停，我們趕緊加快腳步將採好的青椒一個個擦拭，然後分裝入箱。回到部落休息的聚會所，阿T跑回家拿了中餐給我們吃，打開一看，是一鍋白飯與兩三瓶罐頭。

我開始感覺有點不對勁。「你們平常農忙都會專程煮飯帶上山嗎？」「沒有耶！都是吃些罐頭或是麵包，有時候沒準備就沒吃了！」這時，我才明瞭，那次農忙的「大餐」竟是阿T的爸媽為了我們，專程從部落開車下山到竹東買的。

心裡早已是接近崩潰的難受，卻只好忍住。

然後，我寫下了這篇《青椒田與半個碩士生》。為的是什麼？用來對照自己的幸福，好讓自己更惜福與感恩？但，憑什麼拿他的故事來惜我的福？感我的恩？憑什麼？

太多時候，我們假慈悲的拿別人的故事來消費與借鏡，借鏡之後，獲利、成長的還是這些優勢者。我們總會說，「嗯！所以我要好好珍惜自己的一切！」「他真的很可憐！」消費完悲情，自己做作的「惜福」完，剩下的依舊是這些世代複製的「悲情」；或許這一點也不悲情，因為早已轉化成他們生存的力量。

所以我寫下，不為什麼假惜福與假慈悲的理由，只因他是我的朋友，活生生的朋友，就在那裡。寫下，就是時時告訴自己阿T不是個案，也永遠提醒著自己，下了山，要繼續做的事、完成的事還好多好多，一輩子都不可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