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6/10/27 23:13:09瀏覽171|回應0|推薦0 | ||||
「妳在那兒發什麼愣啊!」 女孩放下了手裡的書,抬頭望我直瞧,似乎是聽見了什麼。我瞇起眼回復原本的表情,用餘光望了望身邊的粉紅色長毛熊。 女孩的手機響起,她翻下床接了電話,我側過身,向旁邊扮了個鬼臉。他回給我一個怒瞪,眨眨眼,示意了女孩講電話的背影。 「蒔,我剛才好像聽見素娃對我說話欸!」 「素娃?」 「就是我前陣子才買的那隻呀!他現在和我的粉紅熊一起住在我的衣櫃,剛才我靠著枕頭翻《紅樓夢》,似乎聽見他對我說了什麼……」 「妳會不會是聽錯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微微上揚,懷疑中帶了些期待與好奇。 「是嗎?」女孩回過頭,又望我看了一眼。我揚起制式的天真燦爛回望,女孩若有似無地勾起嘴角。 「應該吧。啊對了,曉,妳快去看電視,新聞播了一個有趣的東西噢!」 「新聞?那畫面也該過去了吧?」 「不,妳快去看就是了!先這樣啦!」電話驀然消音,女孩起身關燈,向我走來,舉起手,「把素一起帶下去好了。」──我聽見粉紅熊發出類似冷笑的聲音。 為堅持之無端,忘懷得失以樂其志。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布袋戲研習社、北一布研。就如此筆劃簡潔的幾個字,是一群打著文化復興旗號而與熱舞漫研等大社抗爭的戲迷茲茲念念汲汲營營得來的成果。一年風雨晴光裡,其實沒有辛苦,只有滄桑。(與其說是辛苦,更確切地,是滿懷的滄桑) 電視畫面不停閃動,那是一個名為黃海岱回憶錄的特別節目。我望著女孩的側臉,她拿著一張紙──那似乎是她自己的文章──輕輕唸著。畫面上老人的笑容與背影交替出現,喇叭間或傳出了老人唱戲的歌聲或者說笑的詼諧。女孩抬起頭,電視裡的老人正說著,如今名動天下的素還真背後,偶戲傳家一世紀的黃氏家族。百年戲偶在老人手中操弄,那是一尊岳飛,他在宋代盡忠報國,然後在幾百年後繼續傳唱了他的故事整個世紀……。我勾著制式的笑意同時極不引人注目地輕輕嘆息,女孩轉過頭望著我。 「素,你說,『堅持夢想』這件事本身,是不是就是一種孩子氣的表現?」她的視線在我身上停留,然後越過我回到電視。我想回答,但是不能。她向沙發倒去,我望望她,即將滿十七歲,年少輕狂但正不斷在社會化的一張女孩面孔。 沒有熱血動人的舞步,沒有多元多采的聲光,沒有樂儀旗隊的響亮帥氣……北一布研,我們祇純粹為貫徹自己的興趣而創。社團的壯大不是唯一,同學的眼光不是絕對,社團,根本的精神就是為了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是嗎? 象徵節目告終的音樂響起,成串的字幕在畫面上滑動,老人的背影逐漸縮小變暗,女孩微微一笑,關去電視,彎腰。 「曉,妳不吃飯做什麼?」 「我要先把素放回房間,免得忘了他會髒掉。」女孩的腳步叮叮如滑過的雨點,我很快便見著了粉紅熊僵著的笑容裡明顯嘲弄與看好戲的神情。她旋身離去,忘了關上衣櫃或是熄掉燈光。 「你從剛到現在都是一樣的臉?」我放心地挑起眉瞪視,他的表情顯然不足以表示他真正的情緒。──這或許是人形玩偶唯一的優勢──我望著他溫潤可愛的鼻尖想著。 「你不也是一樣的臉?你敢在曉面前有什麼表情?」 「你明知我不是指這個。」我端詳著他,平靜地似乎方才的神情不曾出現。「剛才,曉問我,堅持夢想是不是一種孩子氣的表現……你認為?」 「我想先知道你的答案。」他的眼睛有著黑曜石般的光彩,染了淺淺的笑意,細細的脣線勾了起來,那是一種十足考驗意味的微笑。 「不是。」 「就這樣?」他抬眼看我,帶了一些不悅。 「聽完你的答案,我再說我的理由。我想試試我們想的一不一樣。」 「你說,夢想是什麼?」他轉過身正視著我,理智得像不帶任何情緒。 「一種可以用生命去信仰然後堅持的事物。」我試圖搜尋女孩慣用的字眼,那是她的年歲所獨有…… 「那你說那『事物』究竟是什麼?」揚笑,我以沈默答覆──女孩推門走來。 此時此刻,北一女中的百年史記裡,綠衣的榮耀下,北一布研,所懷擁的是一群戲迷的理想、熱情、執著,以及其想急切證明的布袋戲情懷。單純喜悅單純祝福與簡單的輕狂無悔無憂無懼,這裡是,北一布研。 她對著螢幕敲鍵──或許訴說本身就是一種執著與輕狂──字句緩緩流洩,她的背影專注但是猶疑。我不明白,女孩所持的夢想或者實現,是夢想本身,還是證明的過程?身旁的粉紅熊無聲微笑,我望向女孩面前的螢幕,鍵盤的聲音中斷……她停下動作,緩緩唸著螢幕上的字句,音量極柔極輕,聲音裡有著彷彿嘶吼過後的疲倦抑或含著水氣的慵散。我所能看見的側臉上沒有表情,她反覆唸著同樣的段落又停下,輸入刪去停下低吟停下輸入刪去停下低吟…… 「曉,十一點半了,妳在做什麼?」 「寫社團社史,快好了……」 「快寫一寫去睡,寫不完就改天再寫。社團的事有那麼重要嗎?妳明天還要上課,起不來我可不管妳。」似曾相識的女聲響起,女孩的母親從窗口探頭,然後重新關窗。 「我知道,我快寫完了。」女孩轉頭應了晚安,重新望向螢幕,鍵盤噠噠滑出了最後一行敘述。
游標移向列印的圖示,點下,〔確定〕。新買的印表機效率極快,女孩拾起列印稿放入書包,接著關去電腦,熄燈。我越過粉紅熊的肩注視著黑暗中女孩的睡顏,曉,十六歲又八個月,反社會化主義者。粉紅熊回頭望了我一眼,黑曜石的光澤在暗室的幽微光線中一閃而逝。 「蒔,這是之前說要寫的社史,我自己覺得很喜歡噢!」女孩一手抱著我,一手將紙頭遞給了另一個女孩,那是昨夜的列印稿。「這是我昨天電話裡跟你說的素娃!可愛吧?」 「還不錯啦……借我?」另一個女孩將我接過,上下打量,捏了捏我的臉(痛!)「他不會說話啊……」(誰敢說話啊?)我斜眼望了她一臉認真無邪的表情,打心裡痛恨這種有苦難言的感覺…… 「不,妳先看社史。素娃放我這,妳會欺負他。」 「我才不會咧!我可以抱著素娃一起看。」 「我看到素娃的眼神裡充滿對妳的害怕……」果然朝夕相處是可以精神感應的嗎?曉揚起極燦爛的笑將我接過,「把社史看了交給某社長吧,我回去看下一節的考試啦!」她的步伐帶著一種得逞後的輕快,另一個女孩很快便消失在兩間教室外的走廊彼端,上課鐘的聲響從擴音器裡傳來。 女孩將我置在桌前──無視於任課老師疑惑且似笑非笑的表情。紙筆磨擦的聲音沙沙如牆上的鐘規律而也僅是制式的規律。教室裡十七歲女孩的容顏背影神情都隨之擺動,像是一滴滴奔流在未知川河中的水珠,追逐永恆的終程,卻不知何謂盡頭為何而尋……只是不斷疾馳。講桌上老師第四次折斷粉筆,畫完第六個流暢的拋物線,在第二十七行算式或定理的末端畫上了一個井字,終於放下了粉筆,在鐘聲響起後的一分二十四秒宣佈下課。女孩們或睡或散步或聊天或是洗臉提神,也有專注地做著課後練習及訂正的,教室裡飄揚著經過束縛的年輕。被喚做蒔的女孩抿著與這間教室大同小異的神情走來,放下了紙頭。 「曉,很可愛很漂亮的一篇社史呢,我好喜歡……」 「是嗎?我就說我很喜歡的……」 「可是我總覺得,除了布研之外,妳似乎一直想說另外一種東西,那是什麼?」 「我不懂妳的意思。」 「就是啊,妳文裡一直強調表現的那種夢想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樣的夢想?」被問的女孩沈默著,極短的片刻裡,所有的嘈雜如同消音。曉怔著望我愣了兩秒──就如同翻著紅樓夢那時的惘然──她抬起頭,苦笑出一種空茫。 「短期來說,或許是一個理想的大學,然後……一個對得起自己,絕不後悔的人生吧!」蒔也隨之緘默,另一個鐘聲響起。 「這樣啊……我下節幫妳拿去社長那,先這樣啦,掰。」鐘聲結束的同時,女孩們的笑語漸漸被鎖回固定的座位,粉筆敲擊黑板的節奏與原子筆接觸紙張的聲響交錯成複雜而又極為精準穩定的規律,間或傳出的笑聲或者戲謔做了些輕微的點綴效果,一切的規律節奏或一切的慵懶偷閒在鐘聲與鐘聲之間交替……無起無始無終無止。 「素,放學啦!今天辛苦你了,我們走吧。」曉將我收進提袋,大約經過走廊時陽光自西邊篩落,我一隻眼睛迎向強光另一隻則只能凝望黑暗。
女孩的腳步極快,不具理由地只是穿越人群然後繼續穿越。染著金橙顏色的校園與一群群相同式樣制服書包表情的同學在背後遠離,笑語喧鬧的永恆風景正在形成同時飛逝。 「就是啊,妳文裡一直強調表現的那種夢想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樣的夢想?」她輕聲重複著友人的疑問,那是一個簡單的瞬間,現實執著與夢想追尋相際的瞬間。高一入學時的誓詞勾畫了校方眼中的理想,那麼學生的在哪裡?女孩在站牌下停住,仰頭,經新光三越切割過的天際線似乎比朱天心《擊壤歌》中所描述的狹窄許多──縱使仍看得見夕陽淋漓盡致也似的光影和霞彩。 「我願以最誠懇的心情,最莊嚴的態度宣誓:從今天起……」女孩對著天邊輕聲呢喃,百年前或者百年後的天空絢麗如斯,歷史是一種記憶與一種消弭,洪流橫越之後,世界不會記得,一個十七歲女孩正為消逝的十六歲嘆息……或許有一天,女孩自己也將忘記,有過的夢想或者追尋。我從提袋裡望著她的側影,套著制服襯衫的身形暈開一種城市特有的灰曚,公車緩緩駛來,女孩低頭將我埋進提袋的深層收好,上車。視野所及只有黑暗。 「我回來了。」我聽見女孩向家裡打招呼的聲音……當光線被突然召回時,電視上閃著前一日老人唱著戲文弄偶接受採訪的畫面。 「曉,妳別一回家就看電視行不行?」 「可是難得有機會看到這個年紀至少是我……五倍以上,搞不好有六倍的人欸!你們一點都不覺得很神奇嗎?而且難得他身體這麼好!」 「人家是有學過功夫懂得保養的人啊!妳快吃飯啦!」 「那我也來學武功好了?」女孩迅速地扒了幾口飯,對著電視擺了一個武俠片裡常見的功夫起手式,「然後可以伸張正義兼保體強身,不錯吧?」餐桌上傳來一陣狂笑。 「妳別被修理就偷笑了吧?還敢講什麼伸張正義的咧!」她望桌邊瞪了一眼,埋頭注視著電視和飯菜沒有答話。畫面裡捲動著老人走訪故居,談起年少輕狂時候的點滴片段……布袋戲是老人一生職志,時代抽換動盪之間,戲,從糊口的工具成了文化薪傳的遞交;人,從無心插柳成了以生命澆注……那是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在戲臺上,同時在戲臺下。老人循著古厝旁的小道漫步,騎著三輪車的慢跑的在路邊奉茶的或是住附近出來散步的……曾是老人忠實戲迷的一張張容顏上揚著笑意,點頭或是舉手致意,老人一一應答。他的戲他的木偶他的人,近百年來,難以分割。女孩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掏出筆,A5大小的紙片上緣留著一行潦草的筆跡:
鉛筆迅速地在底下的空白來回滑動,女孩的字跡裡帶著一種不羈輕狂或者某種著急企盼,像是記錄著荒天不見的情緒般飛揚行列……朝聖之旅。她輕飄的筆跡訴說著宗教也似的虔誠之下,除卻戲與社團,滿懷信仰。僅屬年輕的信仰。
結尾幾個字在匆忙中被掌緣抹過,石墨筆芯的顏色微微反光,在『社長的……』幾個字上映著些許髒濁和剛出爐的興奮熱情。放下筆,女孩鬆了一口氣似地倒進沙發,嘴角勾著無法解釋的微笑。我謹慎而不引人注意地凝視她,那是一種疏朗,雨和風同時靜止然後晴空飛雲…… 「曉,妳到底在搞什麼啊?吃飯不吃,一下寫東寫西又傻笑個沒完,飯都冷了啦!」 「噢……我馬上吃掉。」女孩起身準備洗手,電視裡老人的背影微微一頓,場景中一群十來歲的孩子從遠處跑來,其中一些還拿著相機,也有些是拿著素還真葉小釵等戲偶的,向老人行禮問好。畫面中的時間應是下午兩點左右,陽光燦爛柔和,從古厝和兩旁樹木的間隙中落下,陰影疏落成抽象如夢的圖形……孩子們開心地跑過,老人轉過身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微笑。 喇叭裡傳來不知名的輕柔配樂,我對著老人的微笑及其背影輕輕眨眼──女孩的腳步聲從背後遠離──我閉上了眼無聲嘆息,這是個我除卻觀望什麼都不能的世界。
本文作者:夢,現就讀於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一隻神秘而且美麗的文學貓。本文不歡迎轉載,感謝各位。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