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才子張潮在幽夢影開頭便寫到「讀 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能依季節氣候而選擇合適的書類讀書,張潮可謂深得讀書三昧了。 「你們南非的太陽真的很阿信!」友人的形容很貼切。清晨五點初瞥見旭光,夜晚八點後仍可欣賞暮色,晝長夜短,夏天不啻是讀史的好季節。唐代魏徵將歷史比喻 為可知衰亡興替的明鏡,古人今人你我都是鏡中之人。人在歷史舞台上粉墨登場,生旦淨末丑,盡情揮灑,一齣齣高潮迭起,或悲或喜、是成是敗,終有曲終人散, 蓋棺論定的時候。
"History doesnt repeat itself, but it rhymes." (Mark Twain)
歷史不會重複,但會押韻。(馬克。吐溫)
有押韻自然有韻腳,有韻腳當然有詩人,有詩人必定有史詩,有史詩絕對有動盪的年代。是動盪年代中的顛沛流離造就出偉大詩人的靈感吟唱,抑或偉大的詩人深刻體悟動盪時代的意義而寫出一首首大時代中的人性悲歌?
「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為何流浪?屈原的清流、屈原的覺醒,「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在流放中尋得的竟唯有自己。是如此熱忱的憂世情懷、是如此擔當的愛國情操、是如此悲愴的失意流離,才醞釀出千古同嘆的離騷。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止之靜,泛乎若不繫之舟。」
浮生若一葉扁舟,漂流在無垠天涯茫茫乎竟無歇息之所。西漢賈誼因貶謫路過長沙汨羅,懷屈原悲己身,對功名與生死是有相當的感慨了。
生死有限,功名的熱衷無窮,古今中外皆然。熙熙攘攘,有人是為追求物質權力的顛峰,有人是希望死後聲譽永遠不墜,有人則是為了實現心中的桃花源。
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 - 1321)稱不上聖人,也和凡人一樣,渴望出名,在神曲(Divina Comedia)中可看到胸懷大志的一面:
Seggendo in piuma
in fama non si vien, ne sotto coltre,
sanza la qual chi sua vita consuma
cotal vestigo in terra di se lascia
qual fummo in aere ed in acqua la schiuma.
Lying in a featherbed will bring you no fame, nor staying
beneath the quilt, and he who uses up his life without
achieving fame leaves no more vestige of himself on Earth
than smoke in the air or foam upon the water.
(English translation is found here.)
Canto XXIV, lines 47-51
「羽毛床下尋不得功名、亦不在被褥之中。
勞其一生卻無功名在身者,徒留形骸於世,
尚不若空中之氣、水上之泡沫也。」
(試譯)
年 輕的但丁熱衷於政治,渴望他的故鄉 - 翡冷翠 - 能脫離教皇掌控而宣告獨立。政治的路途始終顛簸坎坷,儘管但丁雄心壯志,依舊抵擋不過教皇的權勢。既然現實如此失志,但丁只好寄託於創作,在神曲中將教 皇與羅馬教廷的醜陋宣洩出來,同時也找尋著記憶中古老的翡冷翠,一個沒有教皇影響的燦爛花城(Firenze 意思即遍地花開的城市)。屈原對於中國,但丁對於義大利,前者懷石投江,後者流亡老死至終。
在神曲中也可看到滿懷鄉愁抑鬱的一面:
Nessun maggior dolore
Che ricordarsi del tempo felice
Nella miseria.
There is no greater sorrow
Than to be mindful of the happy time
In misery.
在多難時日憶起歡笑的日子,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試譯)
被 自己的家鄉驅逐,與教皇作對的後果是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地。不斷流亡折磨著但丁的身心,義大利的疆幅不算廣大,卻必須飽嚐有家歸不得的痛苦。從顯赫的翡冷 翠世族淪為什麼都不是的流亡犯,滿腔熱血、滿腔悲憤都在神曲中都化作充滿思考的文字,成了揉合神學與文學的經典大作,相信但丁也必然走出一己悲痛,進而豁 達了。死前第二年,翡冷翠特赦但丁,家族希望他回來,但他毅然拒絕,因為他知道當時的翡冷翠雖是實際的故鄉卻不是回憶中滿懷期待的故鄉。諷刺的是翡冷翠終 於在2008年,但丁死後700多年正式收回驅逐令,但斯人已遠矣。
中國文人多因仕途得罪小人而遭貶謫、流放邊疆,其中不少著名的詩作,且愈窮困詩愈出色。
2006年底返台,有幸至故宮博物院一遊,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蘇軾的真跡「寒食帖」與「前赤壁賦」,每個字一筆一劃清楚地出現在眼前,躍於紙上的書法意象也 讓我的心沸騰不已,感覺似乎已經穿越時空與蘇軾對話。灰暗的燈光中,默默地逐字細讀,佇立良久不肯離去,總是難捨最初相見的萬分感動。蘇軾被宋神宗愈貶愈 遠,但每貶一次,他對人生的體悟又更深了一層。細想著蘇東坡的詩詞,凝視著書法,揮毫間試著感受他的體悟、他的豁達。
流浪是怎麼樣的心境?
「浮雲隨風,零落四野;仰天悲歌,泣數行下。」(明 高適 悲歌)這首小詩徹底道盡流亡千里的感慨。
但蘇軾的前赤壁賦卻寫到「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這是何等超然物外、不為功名謗譽所動搖的心境!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明 王守仁 疫旅文)
再次讀著王陽明貶謫到龍場的這篇文章,唉,王陽明比但丁幸運些,沒有客死在異鄉,反而在艱險困逆的生活中悟出了格物致知的道理。
夏日讀史,追念屈原、緬懷但丁、遙想蘇子瞻,這三位我敬愛的詩人。文學的領域中,我想就留在古代中國不回來了;神學的領域中,我想就徘徊在古羅馬不回來了。闔上書本,睜開眼睛,恍然發現自己卻活在現代南非。
【戊子臘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