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返台，鳳山的文聖街老家是我活動的據點，出入高雄北上台北台中都以此為基地，總是將摩托車先從仁美沿美山路騎至老家停放，與二姑姑打招呼與大頭哥寒暄幾句再出發。而到了晚間，我再沿路騎回仁美，我騎得慢，單程約三十分鐘，如此往返無疑是費時的，但我喜愛這樣的費時，世界彷彿慢了下來，讓我再望眼審視沿路的建物，尋找建物之間愈來愈少的青田。兒時能見的水稻田，從路邊到田央到更後的田埂青綠一片，錯落在美山路沿線的民房與工廠之間，如今多已退縮至鋼筋水泥之後，眼前情景，令我不由得發楞而感嘆：說不定下次回來，一畝青田也望不見了。

鳳山是我對外在世界認知的開始，從鳳山國小、鳳西國中一直讀到國二，兒時記憶的鳳山存有珍貴的師生情誼。07年首次回台，特別去鳳西國中校門看看，自帶名稱的大樓一棟棟，班級一間間，桌椅一件件，穿梭其中的歲月一天天，那是我的純真年代。校門口竟遇見已退休的班導，他來學校做義工，修剪花花草草，帶我進入校區細說每個角落，提及我們那一班，幾位同學如今的現況。鳳西國中升旗台旁有一排菩提樹，多麼熟悉的菩提樹啊！當年不識得，如今若想起，菩提樹的旋律不禁湧上心頭。還記得最後一次返校日，獨自一人我去辦理退學領成績單，最後一堂課沉默無語，班導要我起來跟同學道別。當時太年輕怎知道別，怎麼好好說再見？一別經年，流轉歲月各自人生，我將再見藏在心底，沉默以後飛奔出教室，飛奔出校門口，一路穿越鳳山體育場這才平緩下來，懊惱不告而別。從此，不告而別，沉默竟是我處理感情的慣性休止符。

依稀還記得，最後一堂國文課「詞選」，朱敦儒的相見歡，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難以言喻的家國悲痛，「悲風吹淚」是朱敦儒對中原故鄉的道別。這四字對我觸動很深，其實風怎麼會生悲呢？那是人在思念，因思念而落淚，心愛的家鄉回不去，一種茫然於天地的漂泊與落寞，油然而生。我很幸運，國小國中遇見很好的語文啟蒙老師，她們都姓洪。洪老師在上完詞選之後，特意高歌一曲雨霖鈴，記得她在黑板默寫下雨霖鈴的詞句。直到如今，我還記得這句石破天驚的轉折：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是我第一次領悟到別離的美，別離的美在無奈的哀愁，從十指緊扣到不得不放手，其沈重是需要釋懷的，因此釋懷句「此去經年」，勾勒出寄望，情意自然，到了「更與何人說」信手反問，峰迴路轉，情意更深遠。如此摹景寫情的手法，感情在虛實之間跌宕起伏，卻又情景交融，令人回味無窮。雨霖鈴這首詞被我牢牢記住，當天放學後我去客運站下的鳳山大書城買了一本袖珍型的宋詞選，它的封面畫著纖柔綿長的柳，柳絮在風中，極簡畫風小橋流水，書名「曉風殘月」。這本書迄今仍在，當年我把它放入隨身行囊，陪我飄洋過海來開普，閒時翻閱，倒也記了幾句。 每次返台，總會去書局買些詩詞的書籍，買的純粹是情懷。

去年這趟，我到高雄遠百的誠品，面對一整書架的古典詩詞，我買了兩本袖珍詩詞，只有詩句並無賞析解讀。兩本書一個包膜，一本深藍一本桃紅，書名寫著「桃李春風一杯酒」，次行歷代懷人友情詩，我將封面拍給一位失聯許久卻又復聯的朋友，寫道：「對我而言，你就像是這首詩。」友人確實是這首詩也是這杯酒，只是我錯過了舉杯敬酒的機緣，所以第二本「眾裡尋他千百度」，只能放置心底闌珊處。那晚，失魂落魄終於懂得。不得不承認，歲月已遲而情感已鈍。

別離多年，情感不再椎心刺骨，它不強烈了；人生至此，不再捲起千堆雪。以前，我學不會安靜；從今而後，應該安靜了。我會安靜，我會沉默，我將不告而別也不再留戀。下次回台，再走過文聖街、騎經美山路，這顆心會平靜得不再跳動，舒張與收縮的數值虛幻到無法檢測。一畝青田的存廢，一本詩詞的情懷，與我何關？仁美鳳山高屏只是地方名詞，那裡交通複雜，氣候炎熱，空氣污染嚴重，拔地而起的平庸建築，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糜爛夜晚，常不見皓月當空。這樣的地方，為何而歸，為誰而歸？